第三章 老子以后底道家

假使老聃是西历纪元前四百年前后底人物,离他最近的后学应是关尹、杨朱和列子。关尹与杨朱和老聃特有关系,可惜他们底著作不传,我们不能详知他们底思想。《汉书·艺文志》载《关尹子》九篇底书名,但现存的《关尹子》乃是后人伪撰,并非原书。杨朱底思想只存于《列子·杨朱篇》,他底生平更无从知道。列子底著作,在《汉书·艺文志》有《列子》八篇,但现存的《列子》也不是原本。现在且从别的书上略把这三位底思想述说一下。

甲 关尹子

《史记·老子传》载老子出关时,关尹问道,老子乃作《道德经》五千余言,他或者是承传老聃学说底第一代弟子。《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关底学派,以老贵柔,关尹贵清,柔与清底区别,单凭一个字,无论如何不能找出。传为刘向所上原《关尹子序》也没将书中大意揭示出来,从“章首皆有‘关尹子曰’四字”至“使人冷冷轻轻,不使人狂”数句,也不能得着什么意思。《文献通考》记此序不类刘向文字,恐怕关尹底著作早已佚了。我们从《庄子·天下篇》中可以窥见他底思想底一斑。

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关尹老聃闻其风而悦之。建之以常无有,主之以太一。以懦弱谦下为表,以空虚不毁万物为实。

关尹曰:在已无居,形物自著。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芴乎若亡,寂乎若清。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尝先人,而尝随人。

从这几句看来,前面“以本为精,以物为粗”等句是老、关共主之说,“在已无居,形物自著”等句是关尹底特说。他们同在处世法上立论,而关尹则主以心不为外物所扰为归。他底学说是清静说。在《老子》里也有主静底文句(三十七章、五十七章),或者关尹是发扬这论点底人。

乙 杨子

杨子底生平更属暗昧,现在只能从《列子》、《庄子》、《韩非子》等书窥见他底学说底大概。《列子·黄帝篇》记杨朱于沛受老聃底教。此外,《荀子》底《非十二子》、《解蔽》,《列子》底《周穆王》、《仲尼》《力命》、《说符》诸篇,《庄子·天下》,《史记·太史公自序》都见杨朱底名字。《吕氏春秋·审分览·不二》有“阳生贵己”底评,《孟子》、《庄子》也往往有“杨墨”底称呼。可见他底学说在战国时代极普遍。《淮南·氾沦训》说:“兼爱、尚贤、右鬼、非命,墨子之所立也,而杨子非之。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这话与孟子所记底意义相似。《杨朱篇》里,禽滑釐与杨朱底论辩,也可以看出老、关思想与杨子底关系。文里记着:

杨朱曰:伯成子高不以一毫利物,舍国而隐耕。大禹不以一身自利,一体偏枯。古之人损一毫利天下,不与世;悉天下奉一身,不取也。人人不损一毫,人人不利天下,天下治矣。

禽子问杨来自:去子体之一毛以济一世,汝为之乎?

杨子曰:世固非一毛之所济。

禽子曰:假济,为之乎?

杨子弗应。

禽子出,语孟孙阳。孟孙阳曰:子不达夫子之心,吾请言之。有侵若肌肤获万金者,若为之乎?

曰:为之。

孟孙阳曰:有断若一节得一国,子为之乎?

禽子默然有间。

孟孙阳曰:一毛微于肌肤,肌肤微于一节,省矣。然则积一毛以成肌肤,积肌肤以成一节,一毛固一体万分中之一物,奈何轻之乎?

禽子曰:吾不能所以答子。然则以子之言问老聃、关尹,则子言当矣;以吾言问大禹、墨翟,则吾言当矣。

孟孙阳因顾与其徒说他事。

从这利己底论辩,禽子直把杨朱底见解列入老、关一流。他底思想,《孟子》评为“为我”,《吕览》评为“贵己”,在《老子》里,名与身孰亲?身与货孰多?得与亡孰病?是故甚爱必大费,多藏必厚亡”(四十四章),“圣人自知不自见,自爱不自贵”(七十二章)等等文句都是杨子学说底渊源。人每以杨子为极端的纵欲主义者,但在《杨朱篇》里找不出这样底主张。从《淮南子·氾沦训》“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而孟子非之”一句看来,杨子底学说只是保全性命而已。

杨朱所以主张保全性命,只因人生不乐,凡有造作,皆足以增加苦痛,不如任其自然更好。《杨朱篇》中揭示他底态度如下。

杨朱曰:百年之寿大齐,得百年者,千无一焉。设有一者,孩抱逮昏老,几居其半矣;夜眠之所弭,昼觉之所遗,又几居其半矣;痛疾哀苦,亡失忧惧,又几居其半矣。量十数年之中,迫逌然而自得,亡介焉之虑者,亦亡一时之中尔。则人之生也奚为哉,奚乐哉?为美厚尔,为声色尔。而美厚复不可常厌足,声色不可常玩闻。乃复为刑赏之所禁劝,名法之所进退,遑遑尔竞一时之虚誉,规死后之余荣,偶偶尔慎耳目之视听,惜身意之是非,徒失当年之至乐,不能自肆于一时,重囚累梏何以异哉!

太古之人,知生之暂来,知死之暂往,故从心而动,不违自然,所好当身之娱,非所去也,故不为名所劝;从性而游,不逆万物,所好死后之名,非所取也,故不为刑所及。名誉先后,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同篇又说:

孟孙阳问杨子曰:有人于此,贵生爱身,以蕲不死,可乎?

曰:理无不死?

以蕲久生,可乎?

曰:理无久生。生非贵之所能存,身非爱之所能厚。且久生奚为?五情好恶,古犹今也。四体安危,古犹今也。世事苦乐,古犹今也。变易治乱,古犹今也。既闻之矣,既见之矣,既更之矣,百年犹厌其多,况人生之苦也乎?

孟孙阳曰:若然,速亡愈于久生,则践锋刃、入汤火,得所志吴。

杨子曰:不然。既生则废而任之,究其所欲,以俟于死。将死则废而任之,究其所

之,以放于尽。无不废,无不任,何遽迟速于其间乎?

生虽不乐,但故意去戕贼性命也不必。人能舍弃贪生好利、爱名羡位底心,便是一个至人。常人受这四事所驱使,所以弄得人生越来越坏。杨朱尤其反对儒家所立底仁义道德,以为那都是戕贼人类本性底教训。天下之美皆归于舜禹周孔,天下之恶皆归于桀纣,但四圣生无一日之欢,二凶生有从欲之乐,虽死后有不同的毁誉,究竟同归于尽,自己一点也不知道。空有其名,于生无补。为人牺牲自己,不过是被名利等所引诱,实在不是人类本性,甚至变成一种虚伪的行为,为人生扰乱底原因。生民之所以不得休息,只在寿、名、位、货。有这四事才会畏鬼、畏人、畏威、畏刑,因而失掉“天民”底乐趣。所以任自然以全生命,应是人生底理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