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战国时代的思潮(第2/7页)

墨子的答案是很简单的,一切道德礼俗,一切社会制度应当是为着“天下之大利”,而不是一小阶级,一国家的私利。什么是天下的大利呢?墨子以为这只是全天下人都能安生遂生,继续繁殖,更具体地说,都能足食足衣,结婚育子。目前全天下人都能做到这一步了吗?不能。那么,墨子以为我们首先要用全力去做到这一步。至少这一步做到后怎办,墨子是没闲心去计及的。在做到这一步之前,任何人的享受,若超过遂生传种的最低限度需求,便是掠夺。“先天下之乐而乐”乃是罪恶。所以墨子和他的门徒实行极端的勤劳和节约。他们拿传说中沐雨栉风,为民治水,弄到腿上的毛都脱尽的大禹作榜样。他们的居室,茅茨不剪,木椽不斫;他们用土簋土碗,食藜藿的羹,和极粗的高梁饭;他们的衣服,夏用葛布,冬用鹿皮,结束得同囚犯一样。他们说,非如此够不上禹道,够不上做墨者。按照墨子所找出的一切社会制度的道德根据,好些旧日大家所默认的社会情形,其有无存在的理由,是不烦思索的。侵略的战争是违反“天下之大利”,所以墨子提倡“非攻”;统治阶级的独乐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节用”;厚葬久丧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提倡桐棺三寸,“服丧三日”的礼制。王侯世袭和贵族世官世禄是违反“天下之大利”的,所以墨子设想一个合理的社会,在其中,大家选举全天下最贤的人做天子;天子又选些次贤的人做自己的辅佐;因为“天下……博大,远国异土之民是非利害之辩不可一二而明知”,天子又将天下划分为万国,选各国中最贤的人做国君;国以下有“里”,里以下有“乡”;里乡长各由国君选里中乡中最贤的人充任;乡长既然是乡中最贤的,那么全乡的人不独应当服从他的命令,并且得依着他的意志以为是非毁誉;等而上之,全天下人的是非毁誉都得依着天子的意志。如此则舆论和政令符合,整个社会像一副抹了油的机器,按着同一的方向活动。这便是墨子所谓“上同”。

第三节墨子与墨家

“天下之大利”的反面是“天下之大害”。我们一方面要实现“天下之大利”,一方面要消除“天下之大害”。墨子以为天下的大害,莫如大国之侵略小国,大家族之欺凌小家族,强者智者之压迫弱者愚者,以及一切伦常间的失欢失德,总而言之,即人与人的冲突。墨子推寻人们冲突的根本原因乃在彼此不相爱。假如人人把全人类看成与自己一体,哪里还有争夺欺凌的事?所以墨子又提倡“兼爱”,那就是说,对世上一切人都一视同仁地爱,不因亲疏而分差等。

反对墨家的人说道:兼爱诚然是再好不过的,可惜只是空想,不能实行!墨子答道:天下最苦的事,哪里有超得过“赴汤蹈火”般的苦事。反之,“爱人者人恒爱之”,所得的报酬真是“一本万利”的。假如有以身作则的统治者拿奖励战死的精神奖励兼爱,拿惩罚逃阵的精神惩罚不兼爱,而社会的毁誉又从而援应之,那怕人民不“风行草偃”地趋向兼爱?所以“上同”是必要的。

在圣贤的统治之下,大众“兼相爱,交相利”;“有余力以相劳,有余财以相分”;“老而无妻子者有所待养以终其寿,幼弱孤童之无父母者有所放依以长其身”;整个社会里,没有贫富劳逸的不均,没有浪费和窘迫的对照,没有嫉妒,愁怨或争夺,这便是墨子的理想社会。

墨学在汉以后虽无嗣音,它的精华已为一部分儒家所摄取。所谓“大同”的观念即儒家讲政治所达到的最高境界,见于战国末年所作的《礼运篇》中者,实以墨家言为蓝本。《礼运》说:“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我们试拿这段话和上述墨子的理想比较,便知道它们的符合决不是偶然的。

墨子不独建设一个新社会的理想并且在他的能力之内求它实现,他和他所领导的弟子三百余人便是他的理想的具体而微。

在战国的一切学派中,墨家是最特别的。法家者流不过是些异时异地,各不相谋的人物,后世因为他们的方术相同,给以一个共名而已。儒者虽然有时聚集于一个大师之下,也不成为什么组织。唯墨家则是一个永久的,有组织的团体。它的作用兼有技术的传授和职业的合作。这是一个“武士的行会”,它的事业,表面上像是和墨子的主义极端相反的,乃是战斗!不过墨子固然反对侵略的战争,却绝不是一个无抵抗主义者。他知道要消灭侵略的战争只有靠比侵略者更强顽的抵抗。所以他和弟子们讲求守御的技术,制造守御的器械,“以备世之急”。他们受君相禄养,替他们守城。墨家以外,给君相“保镳”为业的“侠士行会”,同时当尚有之,墨家的特色乃在奉行着一套主义,只替人守,不替人攻。平常墨者参加守御的战事固然是受雇的,但有时他们也自动打抱不平。前445年左右,公输般替楚国造“云梯”成,将用来攻宋,墨子在鲁国闻讯,一面派弟子禽滑釐等三百余人带着守御器械在宋城上布防,一面步行十日十夜到鄢郢劝楚惠王罢兵,在惠王面前,墨子解带为城,以衣为械,和公输般表演攻守的技术,公输般攻城的机变出尽,而墨子守器有余,墨子又把禽滑釐等在宋的事实宣布,惠王只得罢兵。

像别的替君相保镖的游侠一般,墨者多半是从下层社会中来的。在同时的士大夫眼中墨子也只是一个“贱人”。这些“贱人”自然不会有儒家者流的绅士架子,他们的生活自然是朴陋的。它们的团体,像近世江湖的结帮一般,是“有饭大家吃,有钱大家化”的。这团体的领袖叫做“钜子”,是终身职,第一任钜子墨翟是大家拥护的,以后的钜子却大概是由前任指定。当墨家全盛时,这整个团体的意志统一在钜子之下。墨翟能使他的任何弟子“赴火蹈刃,死不旋踵”。这团体有特殊的法律,由钜子执行。现在仅得而知的,“墨者之法,杀人者死,伤人者刑”,绝无宽纵。墨子所提倡的种种社会理想,大致是墨者团体内所实行的,也许是以前同类的团体所已实行的。墨子的贡献也许是把这种团体的实际生活类推到极端,扩充到全人类,并且给以理论的根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