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第4/11页)

粗略算来,在1750~1950年,几乎所有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理论都是长期注定理论的变体。其中家喻户晓的版本是,欧洲人在文化上拥有无与伦比的优越性。自从罗马帝国日薄西山,大多数欧洲人首先把自己界定为基督徒,寻根溯源至《新约》。但在解释西方缘何主宰的问题上,一些18世纪的知识分子则另辟蹊径,重新为自己寻找了一个源头。他们认为,2500年以前,古希腊人创造了一种以理性、创新和自由为特征的独特文化,正是这种文化使欧洲人与众不同。他们也承认,东方人有自己的文化,可东方的传统是无序、保守和等级森严的,无法与西方思想匹敌。由此,许多欧洲人得出结论,他们攻城略地,包举宇内,是因为他们有优越的文化。

到了1900年,在西方的经济和军事优越性中痛苦挣扎的东方知识分子,就算历尽波折,往往最后接受了这一论调。在美国海军准将佩里叩关东京湾的20年内,日本兴起了明治维新运动。一批法国启蒙运动和英国自由主义的经典著作被译成日文,倡导民主改革、发展实业、解放妇女以赶上西方的思潮应运而生。甚至有些日本人希望将英语作为国语。19世纪70年代,像福泽谕吉(Fukuzawa Yukichi)这样的日本知识分子则强调问题的形成是长期注定的:日本的文化大多源自中国,而中国在遥远的过去就已误入歧途。结果是,日本仅仅是“半开化”。福泽谕吉认为,虽然这个问题是长期注定的,但也并非不可动摇。通过摒拒中国影响,日本也可以达到完全开化。

与此形成对照的是,中国的知识分子不需要排外,而需要自我革新。19世纪60年代,洋务运动宣称,中国的传统从根本上说仍然是完好的,中国只需要造些汽船,买些洋枪。最终证明这是一个谬论。1895年,现代化的日本军队奇袭中国要塞,缴获中国军队的洋枪,并瞄准中国的军舰。显而易见,问题的深度远远超过了拥有合适的武器。到了1900年,中国的知识分子也追随日本的道路,译介经济学和进化论方面的西方书籍。与福泽谕吉的观点相同,他们的结论是,西方的主宰是长期注定的,但并非不可改变,通过摒拒过去,中国也可以迎头赶上。

但是,西方有些持长期注定理论的人认为,东方是无能为力的。他们认为,文化使西方登峰造极,但那并非西方主宰世界的根本原因,因为文化本身是有物质起因的。有些人相信,东方过于炎热,或者瘴疠盛行,故而无法培育出像西方一样具有创新精神的文化。或者因为东方人口过密,消耗了所有的剩余产品,人们的生活水平只能维持在一个很低的层次上,因而无法产生像西方那样自由、前瞻的社会形态。

各种各样带着不同政治色彩的长期注定理论纷纷涌现,其中以马克思的版本最为重要,影响力也最大。就在英国军队抢走京巴狗洛蒂时,正在为《纽约每日论坛报》(New York Daily Tribune)中国问题专栏撰稿的马克思提出,政治才是确立西方主宰地位的真正因素。他认为,数千年来,东方国家是如此的集权和强大,以至于阻遏了历史发展的潮流。古代的欧洲从封建主义进化到资本主义,无产阶级革命又带来了共产主义,而东方却滞留在君主专制阶段,无法走上与西方一样的进步道路。尽管历史并未完全如马克思所预见的那样发展,后来的共产主义者(尤其是列宁和他的追随者)改进了马克思的理论,声称一场革命的先锋运动可能将古老的东方从沉睡中惊醒。但是列宁主义者们也认为,只有当他们不惜一切代价打碎陈腐的旧制度时,这一切才会发生。

整个21世纪,西方继续跳着复杂的舞步,史学家们发现了一些似乎并不符合长期注定理论的史实,而长期派则据此修正了自己的理论。例如,如今无人质疑,当欧洲的航海大发现时代刚刚开始时,中国的航海技术遥遥领先,中国船员已经知道印度沿岸、阿拉伯地区、东非地区,可能还包括澳大利亚。[1]

1405年,钦差总兵太监郑和从南京出发驶向斯里兰卡,他率领的船队有将近300艘舰船。其中既有运输饮用水的水船,也有宏伟的宝船,后者装备有先进的船舵、水密仓和复杂的信号发送装置。在他的2.7万名船员中,有180名医生和药剂师。与之形成鲜明对照的是,1492年,哥伦布从西班牙加的斯出发的时候,他手下只有3艘船,90名船员。哥伦布手下最大的那艘船的排水量,只有郑和宝船的1/30,85英尺[2]的船长还不及郑和宝船的主桅高度,只有它舵杆的两倍长。哥伦布的船队既无水船,也无医生。郑和有罗盘指路,凭借21英尺长的海图,他对印度洋了如指掌。而哥伦布则茫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更不必说正向哪儿驶去。

这可能使任何一个认为西方的主宰地位在遥远的过去就已根深蒂固的人踌躇,但也有几本重要的著作争辩道,归根结底,郑和的例子也符合长期注定理论,只是解释更为错综复杂而已。例如,经济学家戴维·兰德斯(David Landes)在他的皇皇巨著《国富国穷》(The Wealth and Poverty of Nations)中,重新诠释了疾病和人口因素使得欧洲对中国拥有绝对优势的说法。他提出新论,认为中国人口密集,故而偏好集权政府,而密集的人口又削弱了统治者从郑和航行中牟利的动机。因为所向无敌,大多数中国皇帝担心的不是自己如何获得更多财富,而是贸易可能使不受欢迎的商人阶层致富。又因为国家非常强大,他们可以禁止这种危险的做法。在15世纪30年代,远洋航海活动被禁止,郑和的航海记录可能于15世纪70年代被毁,从而终结了中国伟大的航海时代。

生物和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Jared Diamond)在他的经典之作《枪炮、病菌与钢铁》(Guns,Germs,and Steel)中有类似的论述。他写作此书的主要目的是解释为何在贯穿中国和地中海的那个纬度带内诞生了最初的文明。他写道,欧洲而不是中国主宰当今世界的原因是,欧洲的半岛地形使得小王国有能力抵御潜在的征服者,因此偏好分散的政治权力,而中国更为浑圆的海岸线使得中央集权而不是诸侯割据成为偏好,由此带来的政治统一使得15世纪的中国皇帝能够禁止郑和那样的航行。

与之相反,在政治权力分散的欧洲,尽管一个又一个君主拒绝了哥伦布疯狂的提议,他总能另寻明主。我们可以这样设想,假如郑和像哥伦布那样有如此众多的选择,可能1519年埃尔南·科尔特斯[3](Hernán Cortés)在墨西哥遇到的就将是个中国统治者,而不是遭受厄运的孟特儒[4](Montezuma)。但是根据长期注定理论,巨大的非人为力量,如疾病、地形和地理使这种设想沦为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