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测量过去,验证未来(第2/10页)

有些社会科学家称自己为新进化论者,以显示他们比斯宾塞等守旧的“古典”进化论者更加先进。他们表示,虽然手边有充分的史实资料可供使用,可这一大堆证据本身就成了问题的一部分。重要的信息被湮没在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凌乱混杂的陈述记录或历史文档里。简而言之,科学性还不够。为了从纷繁的19世纪类型学中解脱出来,创造一个统一的社会理论,新进化论者们认为需要将这些故事转化成数字。通过测量差距、分配分值来给各个社会排名分等,然后寻找分数之间的关联,以及可能的解释。最后,他们可以尝试去回答一些问题,使花在考古学上的所有时间和金钱都物有所值——社会的进化是只有一种方式,还是多种方式并存的;在离散进化阶段,社会是否发生集群现象(如果发生了的话,它们又是如何从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的);或者是否存在某个单一的特征,如人口、技术(或者在这种情况下,还有地理特征),能够解释一切问题。

人类学家劳尔·纳罗尔(Raoul Naroll)从事由美国联邦政府资助的名为“人际关系区域档案”的大型数据搜集工程。1955年,他首次探究他所谓的社会发展指数。纳罗尔在全世界范围内随机选择30个工业化前期社会(有现代的,也有过去的),他翻遍档案,查找它们之间的差别。他认为,这些差别会反映在最大居留地的规模大小、劳动分工的程度,以及隶属组织的数量上。纳罗尔把结果转化为标准格式,提交了分数报告。得分最低的是火地岛的雅甘人,1832年达尔文惊叹他们“生存状态的改善程度之低,超过了世界其他任何地方”。他们在满分63分的情况下只得了12分。最高的是西班牙入侵前的阿兹特克,得分58分。

之后的20多年中,其他人类学家也进行了类似的尝试。尽管使用了不同的分类、数据集、数学模型和计分手段,但他们对结果达成一致的概率高达87%~94%,这对社会科学来说是件好事。斯宾塞去世50年后,也是他那篇关于进化的文章发表100年后,新进化论者们已经可以泰然自若地证明社会进化的法则。

人类学的退化

那么发生了什么事情呢?如果新进化论者们已经做了交代,解释了有关社会进化的一切,那我们应该已经听说过了。更重要的是,他们应该已经回答了“为什么是西方主宰世界”这一问题。毕竟,这个问题与东西方社会发展的相对水平有关。究竟是像长期注定理论家宣称的那样,西方遥遥领先已经很久了,还是像短期偶然理论家认为的那样,西方的领先只是最近才发生的?如果新进化论者们能够测量社会发展,我们就不必在那些复杂的图表上浪费时间了。只需要计算冰河时期结束之后不同时间点上东西方的得分,进行比较,看看哪套理论更符合实际即可。那么为什么还没有人这样做呢?

我怀疑,这大体上是由于新进化主义出现了内乱。甚至在20世纪50年代纳罗尔拿起他的计算尺之前,在很多人类学家看来,测量社会是很幼稚的想法。那群“相信法则与秩序的家伙们”(评论家们这样称呼纳罗尔及其同伴),手里拿着印有编码数据的穿孔卡片,对统计资料进行深奥难懂的争论,在足有仓库大小的电子计算机前忙活,这些似乎与忙于挖掘发现的考古学家们以及采访狩猎者的人类学家们所知的现实格格不入。20世纪60年代,随着时代的变化,新进化主义渐渐变得不再那样荒诞可笑了。例如,我曾在第二章中提到其作品《原始富足社会》的人类学家马歇尔·萨林斯,在20世纪50年代开始其职业生涯时是个进化论者,可是到60年代,他却认为“对越南反抗斗争的同情甚至是钦佩情绪,加上对美国战争道德和政治上的不满,可能会削弱经济决定主义和进化发展的人类学基础”。

到了1967年,萨林斯在巴黎争辩狩猎者们事实上并不贫穷时,新一代人类学家们提出了更强硬的观点。这些人在美国民权运动、反战运动和女权运动中成长起来,深受反主流文化思潮的影响。依照他们的说法,进化论者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实际上就是按照与西方人的相似程度来给非西方社会划分等级,而令人惊讶的是,西方人总是给自己打最高分。

20世纪80年代,考古学家迈克尔·桑克斯(Michael Shanks)和克里斯托弗·蒂利(Christopher Tilley)写道:“进化理论很容易滑入自圆其说的思想意识,或是主张西方在与其他文化关系中的优先地位,认为其他文化的主要作用只是对西方现代‘文明’的补充。”许多评论家感觉,这种对数字的自信不仅仅是西方人满足虚荣心的游戏,也是我们狂妄傲慢的一部分,而狂妄给我们带来的是地毯式轰炸、越南战争和军工企业联合体。瞧啊,约翰逊总统要下台了,那么,民族优越感泛滥的教授们带着他们的傲慢和数学,也该滚蛋了。

静坐抗议和侮辱谩骂把一场学术辩论转变成了摩尼教的一决雌雄。在一些进化论者看来,他们的批评者们是道德败坏的相对主义者;而对某些批评者来说,进化论者则是美帝国主义的傀儡。20世纪八九十年代,人类学家们在聘用、任期和研究生招生委员会等方面钩心斗角,破坏了研究事业,导致学术的两极分化。美国最著名学府的人类学系衰退堕落了,就像一对婚姻不幸的夫妻,多年的互相责难终于爆发,两人开始分居。“我们(甚至)都不叫对方名字了,”一位著名的人类学家1984年遗憾地说。最极端的例子在斯坦福,我的母校。那里的人类学家们在1998年决裂,正式分裂成支持进化的人类学科学系和反对进化的文化与社会人类学系。每个系开始独立地招聘、解聘和招生教学。组织之间成员互不认识,也不需要认识。他们甚至创造出一个新的动词,让自己的院系更“斯坦福化”。

斯坦福化的悲哀——或是喜悦,这取决于说话者——让人类学家们在好几年的学术会议上津津乐道,可是对于解决社会科学中最大的难题之一,斯坦福化没有多大帮助。[2]若想解释西方统治世界的原因,我们就需要在这一问题上正视双方的论点。

社会进化的批评者们认为相信法则秩序的家伙们目中无人,这当然是没错的。就像赫伯特·斯宾塞本人,试图解释一切事物的任何变化,很可能最终什么都解释不了。关于新进化论者到底在测量什么,存在着很多不解和疑惑。即便他们对社会内部进化发展的本质达成了一致(这大多发生在他们坚持斯宾塞的变化观点的情况下),这种在积分排行表上给全世界的不同社会划分等级的行为实际意义也不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