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二章 国民性会变吗?(第2/3页)

说过了侠,我们再来看看儒。

后来被统治阶级做为统治工具的“孔孟之道”,诞生之际其实并不像后来那样充满奴性,而是有着刚健清新的一面。春秋士人每以君王的师友自居,将自己所学之“道”凌驾于权势之上。合则留,不合则去。这一点,以儒家最为突出。孔子周游列国,不留恋高官厚禄,不屈服于任何政治权威,只为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他说:“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孟子则远比孔子更锋芒毕露。孟子性格外向,感情丰富,行事张扬。他自负到公然宣称,“如欲平治天下,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他特别强调精神的自由和人格的独立,与国君交谈之际,也毫无奴颜媚态:“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胸有浩然之气的他居然敢说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这类在后世看来有些大逆不道味道的话。

秦汉以降,虽然在世俗层面,士人们遵守权力秩序,但是在精神层面,他们中的许多人却以“圣人”自期,追求“始乎为士,终乎为圣人”,保持着一定程度的人格独立。汉光武帝刘秀的同学严光,曾出山帮助刘秀取得天下,刘秀登基后想召他做官,他不肯接受,隐居富春山耕钓自娱。及至唐代,虽然唐太宗发明了使天下英雄尽入我毂的恶毒办法,但是李白仍然可以做他的帝师梦,希望自己能在“事君之道成,荣亲之义毕”后,“与陶朱、留侯浮五湖,戏沧洲”,逃离权力的控制。历朝历代,都有人选择以“隐士”这个高洁的姿态终老一生。

及至朱元璋时代,士人们做隐士的自由首次被剥夺。朱元璋不能容忍在他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存在另一种高傲,认为拒绝为他服务的士人必定是看不起他。他发布命令:“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寰中士大夫不为君用,是自外其教者,诛其身而没其家,不为之过。”在这道前无古人的“寰中士大夫不为所用律”下,苏州才人姚润、王谟因征诏不至,被朱元璋斩首、抄家。贵溪儒士夏伯启叔侄把左手大指剁去,以示不肯出山做官,被朱元璋“枭令,籍没其家”。中国士人从此失去了最后一块保持独立个性的空间。

到了清代,儒生出身的大臣们更被驯化得百炼钢成绕指柔。历代王朝莫不要求大臣们成为有操守的名臣,然而清代帝王却首次提出,一个大臣不应该追求成为名臣,因为过于坚守道德原则,也会妨碍他们不打折扣地、像狗一样地为皇帝服务。做为臣子,不但身体要属于君主,他的心灵也应该属于君主,不应该有任何自己的独立意志、个人尊严。雍正皇帝就曾直截了当地在《朋党论》中说:“你们各位大臣如果将朕之所好者好之,所恶者恶之,是非画一,则不敢结党矣。”乾隆更提出了一个著名的理论:“奸臣”固然并非国家幸事,“名臣”的出现其实也不是什么好事。国家只需要唯命是从办事敏捷的奴才。他说,“干纲在上,不致朝廷有名臣、奸臣,亦社稷之福耳”。因此清代这些饱读四书五经的大臣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无思想无操守,除功名利禄外无所关心。在皇帝明察之下,他们老老实实,卖命效力,以图飞黄腾达。皇帝一旦放松警惕,他们就会大肆贪污,尽一切可能盗窃皇帝的家产。他们选择了动物式生存。所谓操守、尊严和人格,对他们来说已经是不着边际的空话。

最后再让我们来看一看文学作品中反映出的精神面貌。

《诗经》里面有许多篇章,大胆地描写爱情,甚至性爱。例如《诗经·召南·野有死麇》:“野有死麕,白茅包之。有女怀春,吉士诱之。林有朴樕,野有死鹿。白茅纯束,有女如玉。舒而脱脱兮,无感我蜕兮,无使尨也吠。”

意思是有个猎人在野外打死了小鹿,用白色的茅草把它包好,用来做为献给少女的礼物。一个少女对他动情,他就趁机挑逗她。最后三句很生动地表现出那个少女和猎人一起走向密林深处的心情:轻轻地走,慢慢地走,不要急躁,不要碰我腰间的围裙,不要惹那黄狗吓人地汪汪叫。

这首诗不直接写性,只是描写二人向林中深处走去的心情,多么含蓄,又多么自然健康!那时候的中国人并不认为性是一件见不得人的需要遮遮掩掩的事,中国人的自然本性还没有被后来的文化阉割。

《诗经·墉风·柏舟》中则说:“之死矢靡它。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说是一个女子有了一个适合自己的意中人,可是父母不同意,她大声呼号“母也天只,不谅人只!”说你们不体谅我的心愿,我死也要和他在一起!这种表达,多么直率大胆!

先民们的天真烂漫和心无杂念,如同狂风暴雨洗后的天空,高远而纯净地呈现在我们面前。诗经里面充满了生命的欢欣,充满了野性、活力、大自然和美。所以孔子对《诗经》的评价是“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

唐宋时代,中国人在思想上的原创力不再,但是文学艺术方面的创造力却突然勃发。唐诗展示了前所未有的艺术生命力,精神蓬勃,气象光辉。其风格或者高昂明朗,或者雄浑壮大,或者具“清水出芙蓉”的自然之美。宋词则为中国人表达情感开辟了新天地,其清新婉约和生活化更胜唐诗一筹。李泽厚说:“只要中国人还说汉语,只要中国人还用方块字在进行写作,那么唐诗宋词的魅力是永恒的。”

然而宋代以后,诗人们的才性、阅历、学识均大幅崩塌。他们画地为牢,处处模仿着过去,重复着过去,以诗写得像唐或者像宋沾沾自喜。遇到花朝或者月夕,或者其他任何人生情境,他们都已经形成固定的解释方式、感受方式和表达方式。他们以拾前人余慧为荣,不敢越藩篱一步。明清五百年的诗坛,没有一点激情和冲动,没有一点真性情,甚至没有一个真表情,除了纳兰容若外,居然没再产生一个有影响的诗人。

宋代以前的中国人,可以说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他创造着,体验着,发现着,说自己想说,想自己所想,生机勃勃,生趣盎然。

宋代以后的中国人不但失去了创造力,也失去了感受力。整个民族只剩了一个外壳,没有了灵魂。社会如同一潭死水,散发出腐烂的气味,从上层到下层,人们都既狡猾又愚昧,既贪婪又懦弱。用汤因比的话来说,这种生活是“一种毫无意义的存在”,“它之所以能活着只是因为它已经僵化了。”(汤因比《历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