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中国国民性演变历程 第十一章 “流氓化”的大明王朝(第4/4页)

虽然在朱元璋活着的时候,用骇人听闻的严刑峻法压制住了官僚系统的腐败倾向,但一旦这种超常的高压消失,腐败必然报复性反弹,因为官僚体系已经丧失了道德支撑。用学者王毅的话说,明朝中后期官僚体系的日益堕落,使得流氓文化在官场中成为主流文化,具有了“国家行为方式”的典型特征。跑官买官、党同伐异,欺诈算计、营私舞弊,已经成了整部国家机器体内最为热衷的兴奋点,行贿受贿成了官僚机器必不可少的润滑剂。人们对官员贪污并不痛恨,只要你真的能为别人办事。嘉靖时两广提督殷正茂“性贪,岁受属吏金万计”,但举朝上下竟然都给他很高的评价,说他虽然“收钱”,但是也“办事”:大学士高拱曰:“‘吾捐百万金予(殷)正茂,纵乾没者半,然事可立办。’时以(高)拱为善用人。”(《明史》卷二百二十二《殷正茂传》)

随着社会日益腐败,几乎每个社会成员都从中学会了颠倒的社会规则:“故夫饰变诈为奸轨者,自足乎一世之间;守道循礼者,不免于饥寒之患。”“上梁不正下梁歪”,底层百姓们无条件地接受了流氓规则,他们相信,“强中更有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对待社会上的不合理,只能用另一种不合理来压服。“火到猪头烂,钱到公事办”,只要舍得敢于并善于用金钱去砸,一切事都可以办成。流氓文化已经浸入晚明社会的空气和水,谁都离不开它。“有钱就是爹,有奶就是娘”“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私酒家家有,不犯是高手”“见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要钱没有,要命一条”“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这些我们耳熟能详的俗语里,大多数都是在明代流行开来的。

因此,明代后期底层社会风气极为败坏,造假之风大兴。明代人以善于制造假银子闻名。假银子虽古已有之,可到了明代,其种类之繁,名目之多,手段之精,工艺之巧,都超越了历代,登峰造极。据史料记载,明代人在白银内添加或包藏铅、汞、铜、铁等金属;细丝制假,有“以手摇动而成丝”“以铁锥画丝”“口含吹筒即吹之以成丝”“以湿纸吸以成丝”等方法;调节剂有硝、白信石(砒霜)、盐、硼砂等材料;制作有倾煎、炒、煮、洗、擦、烧、嵌、焊、铗、鋾等工艺。至于造出的假银名称更数不胜数了:银锭有摇丝、画丝、吹丝、吸丝、茶花、鼎银、吊铜、铁碎鐯、包销银、钞仔银、漂白鐯等等;饼银也有九成饼、八成饼、七成饼、六成饼、梅白饼、盐烧饼、白盐烧、三铗饼、车壳、倒茅饼等等,《杜骗新书》作者张应俞说“非言语笔舌所能形容”。在明代不少史料中,我们都可以感受到那个时代“伪银”的为害之烈。《明英宗实录·卷一百三十九》就有这样记载:“京城内外,有造诸色伪银以绐人者,贫民被绐,往往窘忿致死。”《明宪宗实录·卷二百一十》所收录的户部奏疏中更具体谈到当时北京“伪银盛行”的严重情形:“行使假银,民间大害,而莫如近年为甚。盖昔之假银不辨,今则不可辨矣。昔之行使者尚少,今则多有之矣。昔犹潜踪灭迹,今则肆无忌矣。甚至投靠势豪,广开兑店,地方不敢举,官府不能禁,此万姓之所切齿也。”

卖假药在明代社会上也十分普遍。陈铎在《折桂令·生药铺》中写道:“助医人门面开张,杂类铺排,上品收藏。高价空青,值钱片脑,罕见牛黄。等盘上不依斤两,纸包中那管炎凉。病至危亡,加倍还偿。以假充真,有药无方。”

当然,明代造假者花心思最多的还是伪造古董文物。明末的江南文人李日华说:“自士大夫搜古以供嗜好,纨子弟翕然成风,不吝金帛悬购,而猾贾市丁,任意穿凿,凿空凌虚,几于说梦。昔人所谓李斯狗枷、相如犊鼻,直可笑也。”

明中叶之后,江南地区还出现了专门伪造历史、胡编家谱的所谓“作家”。有个叫袁铉的人,“绩学多藏书”,为了发财,他在苏州专门给人编族谱,“研究汉唐宋元以来显者,为其所自出。凡富者家有一谱,其先莫不由侯王将相而来,历代封谥诰敕、名人序文具在。初见之甚信,徐考之,乃多铉赝作者”。

流氓性格从明代开始,成为中国人性格中一个重要组成部分。西方人刚开始与中国人接触的时候,惊讶于中国人身上的流氓性。孟德斯鸠说:中国人的生活完全以礼为指南,但他们却是地球上最会骗人的民族。这特别表现在他们从事贸易的时候。虽然贸易会很自然地激起人们信实的感情,但它却从未激起中国人的信实。向他们买东西的人要自己带秤。每个商人有三种秤,一种是买进用的重秤,一种是卖出用的轻秤,这是和那些对他有戒备的人们交易时用的……在拉栖代孟,偷窃是准许的;在中国,欺骗是准许的。

二十世纪初,少年胡适到上海求学。在新式学堂中,他的历史课本是美国著名作家霍桑着的《世界通史》。他发现,厚厚的一本书中,只有后面的两页介绍中国,而这两页中,关于中国人的习俗,霍桑是这样写的:中国人都是骗子,嗜于行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