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编 中国国民性改造史 第十九章 “思想革命”式的国民性改造之路(第2/3页)

然而胡适并不认同这种“根本解决”的思路。胡适是中国知识分子中十分罕见的克服了急切心理和一元化倾向的人。胡适的思想来源于杜威的实验主义,他认为人类永远不能掌握终极真理,任何一种“主义”都不可能绝对正确,“包医百病,根本解决”。一个民族,一个文化共同体,它的问题是漫长的历史中积累起来的,也是多方面的、综合性的。希望引进一个什么主义,一下子全部解决,是不现实的。他说:高谈主义而不研究问题是“懒汉”现象,是“避难就易。研究问题是极困难的事,高谈主义是极容易的事”。要改良社会,只能从具体问题入手,从文化和政治等多方向多管齐下,“一点一滴做到的进步”,“随时随地解决具体问题”,“具体的问题多解决了一个,便是社会的改造进一步”。

胡适强调暴力革命不能真正解决问题:“世界上两个大革命,一个法国革命,一个俄国革命,表面上可算是根本解决了,然而骨子里总逃不了那枝枝节节的具体问题;虽然快意一时,震动百世,而法国与俄国终不能不应付那一点一滴的问题。”因此“我们应该把平常对政治的大奢望暂时收起,只存一个‘得尺进尺,得寸进寸’的希望,然后可以冷静地估量那现实的政治上的变迁。”

然而,在重重民族危机之下,在中国人的急于求成的心态之下,胡适这种平和、沉稳、理性的言论风格,远没有鲁迅式的峻峭、嬉笑怒骂、痛快淋漓的言说方式吸引力大。推翻一切重来,似乎比改良痛快得多,容易得多。“当中国处于整体性危机的时代,人们渴望着对问题作整体性的解决。”“自由主义式的渐进解决问题的方式,不能够适合当时许多人的心态。”胡适的思路后来被排斥于主流思潮之外,也自是情理之中。

梁启超鲁迅的“以思想革命塑造新人,在新人的基础上建设新社会”的思路,到了新中国,才有可能成为现实。

毛泽东是近代以来批判中国国民性最尖锐、最痛切的人之一。青年时代的毛泽东曾在写给朋友的书信中痛心疾首地说:“吾国思想与道德,可以伪而不真、虚而不实之两言括之,五千年流传到今,种根甚深,结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吾国人积弊甚深,思想太旧,道德太坏。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不洁,遍地皆污。”他的朋友回忆说,毛泽东认为,中国人最大的问题是奴隶性。“毛君润芝云,现在国民性惰,虚伪相崇,奴隶性成,思想狭隘。”“中国人沉郁固塞,陋不自知,入主出奴,普成习性。”青年毛泽东也曾激烈批判中国社会缺乏组织性:“中国人生息了四千多年,不知干什么去了?一点没有组织,一个有组织的社会看不见,一块有组织的地方看不见。中国这块土地内,有中国人和没有中国人有什么多大区别?在人类中要中国人,和不要中国人,又有什么不了的关系呢?”青年毛泽东国民性批判的另一个重点,是中国人缺乏尚武精神:中国人崇尚“文明柔顺”“君子之容”而羞于运动。“恒好逸而恶劳,使无物焉以促之,则不足以移其势变其好恶之心。”从国民性角度看,毛泽东一生努力的核心,就是要把全体中国人改造成为新人。

至于改造国民性的方法,毛泽东的思路发生过和鲁迅相类似的转变。在接受马克思主义以前,毛泽东一度认为,只有“大气量人”,即掌握了“大本大元”、终极真理的“大哲学革命家”来“从哲学伦理学入手,改造哲学,改造伦理学,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使国人“开其智而蓄其德”,才能改造国民性,并使“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

而在接受马列主义之后,毛泽东的国民性改造思路自然就升级为“以马列主义来从根本上变换全国之思想”。他相信,掌握了政权之后,共产党人就可以在全国推广普及马列主义真理,世界上最先进的思想将占领无产阶级大众的头脑,旧思想、旧习惯将随革命的洗礼而烟消云散,人们获得彻底解放,国民性问题也随之而解决。毛泽东在致蔡和森的信中,这样热烈地憧憬中国的美好未来:“于今却不同了,种种方面都要解放了。思想的解放,政治的解放,经济的解放,男女的解放,教育的解放,都要从九重冤狱,求见青天。我们中华民族原有伟大的能力!压迫愈深,反抗愈大,蓄之既久,其发必速。我敢说一句怪话,他日中华民族的改革,将较任何民族为彻底。中华民族的社会,将较任何民族为光明。”

毛泽东自称是鲁迅的学生,他说,我与鲁迅的心是相通的。这种相通,也包括对国民性问题的看法上。毛泽东非常赞同鲁迅“先立人后立国”的思路,毛泽东相信,思想观念是决定性的,“世界观的转变是一个根本的转变”。

毛泽东等共产党人坚信,思想改造,是建立新社会的前提。因为虽然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生产关系已经被消灭了,但是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的思想仍然盘踞在人们心中。几千年“剥削阶级意识”的影响,决定大部分中国人的本性还是自私自利的。虽然完成了公有制改造,但旧思想的影响使人们在新型生产关系中,本能地去损公肥私、占集体便宜,导致新型的先进的生产关系也就不能充分发挥其优越性。只有改造了观念,去掉了私心,人们才能一心为公,才能创造人间奇迹。这就是毛泽东“抓革命,促生产”的理论路径。

因此,在生产关系公有化之后,毛泽东就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塑造共产主义新人上。这种新人,从基本要求说,是“在德育、智育、体育几方面都得到发展”的“有社会主义觉悟的有文化的劳动者”。从高的层次说,则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人,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人”。毛泽东没有给手托炸药包炸碉堡的董存瑞题过词,没有给用胸脯堵枪眼的黄继光题过词,但是他把这个荣誉给了死于普通工作事故的雷锋,那是因为雷锋正好符合他心目所希望创造的新人的标准:平凡岗位上的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

为了用自己思想“占领一切思想阵地”,毛泽东充分运用了群众运动这一形式。建国后前三十年间,仅以中共中央以及各部委下达的红头文件为准,社会性的群众运动就高达68次。土地改革、知识分子思想改造、“三反五反”、社会主义改造、反右运动、大跃进、人民公社化、社会主义教育运动乃至“文化大革命”等,一系列轰轰烈烈、波澜壮阔的群众运动,几乎构成了建国后头三十年的全部内容。几乎所有的运动都包含了国民性改造或者说思想改造的内容。比如“三反五反”运动中,毛泽东说:“‘三反’和‘五反’运动,是依靠广大人民群众,在毛主席、中央人民政府和工人阶级领导下,为着清洗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毒的一次伟大的群众运动”,其根本目的是消除封建政治文化中官僚主义和资本主义文化中享乐主义、金钱主义。文化大革命把这种运动式改造推向了顶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