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第4/5页)

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显得有点艰难地说:“院长,你看我已经这么大了,你总该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的,真正的,身世……”

院长沉吟片刻,反问她道:“你现在过得还好吗?”

泪珠儿点了点头。

“那你这是为什么呢?”

“想进一步的了解自己总没有什么错吧。”

“可你明不明白,这样做对她不公平,我指的是严女士,你背着她这样做,她如果知道会很伤心的。”

“可我一开始就很排斥她,跟她无论如何也亲近不起来。”

“我们接受一个人,除了爱之外,还有尊重、体谅和包容,她为你也付出了很多啊,这么多年,她已经把你培养成人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泪珠儿低下头去,她一直知道自己背负着沉重的道德枷锁,人们关心的是他们能看到的东西,通常是你得到了一个大恩惠,还有怨言就是罪过。

院长缓言道:“探寻这些其实没有什么意义,现在有许多观念都在受到很严肃的挑战,比如发明永动器的人,经常处于惶恐状态的人,还有一些沉溺于‘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我是谁?’这类问题难以自拔的人,都是需要接受心理辅导的。许多时候,哲学的深层思考恐怕是最接近走火入魔的状态了,你现在是一名大学生,自己的思想体系也正在形成,千万不能钻进牛角尖里不出来。还有,很多人都以为当今时代,张扬个性,看重自己的个人感受,甚至自私一点都是可以理解的,但其实没有一个宽厚的、心存感念的胸怀,永远觉得别人对不起自己,社会对不起自己,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生,怎么可能快乐起来呢?我希望你能调整好自己,事实上你已经是我们福利院的幸运之星了。”说完他还举了几个例子,都是与泪珠儿年龄相仿的孩子,他们大多无人问津,也就是无人领养,有一个男孩是从养父母家逃出来的,在社会上胡混最终进了少管所。

院长还说:“泪珠儿,你以后也会结婚,做母亲,那时你就会从心里感激严女士,有许多爱是不动声色的,是需要慢慢发现的。”

有些完全是可以拨动人的心弦的话,年轻人是听不进去的,只因年轻。

泪珠儿没有再说什么,她知道院长是一个很能收得住话的人,只要他不想告诉你的事,他可以带到棺材里去。

于是,泪珠儿说:“院长,你的话我记住了。你忙吧,我想到院子里再转转。”

“你到处随便走走吧,我们这儿变化很大呢。”院长有些炫耀地说,“而且还有很多大明星的干儿子干女儿,当然他们都是属于助养,人还放在我们这里,但也是一分爱心啊。”院长总是以为,他爱这里,别人也同样爱这里。其实明星助养善举绝不是仅仅出于爱吧,可是明了一切的院长宁肯相信这就是爱。

泪珠儿在后院的小山坡上站了一会儿,小的时候感觉这里是高山峻岭,山外的世界遥不可及,甚至连想象力都没有,那时候龙口是边远的乡下,她喜欢站在这里真不知道是在期待什么。故地重游,也不过是一些小土坡,这多少有点令她怅然。

后来,泪珠儿又去了新盖的大楼,进门向左拐便看见了医务室,医务室还是那样,挂着白布帘子,到处都是瓶瓶罐罐,小时候的印象到如今倒是没有丝毫的改变。不过,这使她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边大夫,边大夫是一个黑脸膛又有些胖胖的女医生,据说每个新来的孩子都要经过她的手,以及她的隔离室,在确信没有传染病和遗传病之后才能正式进入正常的班集体。泪珠儿小时候就很害怕边大夫,因为她永远也不笑。后来有一次全院为防治乙型肝炎交叉感染,院里又没有经费,边大夫就在后院支了一口大锅,边烧柴禾边煮孩子们的衣服,她满头大汗用一根木棍认真地在锅里搅动,这个画面永远地留在了泪珠儿的脑海里。于是她走进了医务室,问边大夫在不在。

新大夫并不认识泪珠儿,她说,边大夫早就退休了。泪珠儿记下了她家的电话号码。

经过了一番周折,在一家区级的养老院,泪珠儿找到了边大夫,她看上去身体还不错,正在和另外三个老人搓麻将。

显然,她很不想离开麻将桌:“我一走,别人坐上来就再也不会让我了……看你,还提什么水果?不过,我倒是很久没吃过蛇果了……”她对泪珠儿倒是既不客套,也不见外,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事实上,她也的确是一个心宽的人,她的女儿向泪珠儿解释说,是她自己坚持要到养老院来,她说她喜欢热闹,才不会住在别墅里等死。

看看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她,泪珠儿只好伏下身去耳语了一番。

边大夫一边翻牌,一边呵呵地笑起来:“……你哪有什么身世啊,你妈妈在医院里生下你就溜走了,出院手续都没办,警察就把你送到我这来了……要说身世,这就是你的身世啊……”她胸有成竹地打出一张牌去。

泪珠儿的脸上真有些挂不住,她觉得边大夫未免太直率了,可是谁也没有因此而看她一眼,他们都在聚精会神地看牌,人生末剧,生离死别算不上传奇。

“院长不是说我的父母都是死于飞机失事吗?”

“他给你编的喽,想让那些领养你的人心安理得啊!他编得真是太完美了,怪不得连你都不相信。”边大夫撇了撇嘴,不知是对院长还是院长的谎言不屑,“别理这些事了,泪珠儿,你真不知道你有多幸运,被轻而易举的领入豪门,你想一想,现在的女孩子一字形摆开,穿着三点式在台上走来走去,说是选美,其实为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嫁入豪门吗?还不是为了出人头地吗?你现在住在盛世华庭,那可是个烧钱的地界,将来也一定会出人头地的,真的,我有这个预感。”

边大夫的话,就是院长语录的通俗版。任何一个人的感受,指望别人理解都是不可能的,不管他是怎样一个好人。只是,泪珠儿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后悔,后悔到这里来问个究竟,她走的时候,口无遮拦的边大夫正好和了牌,根本没有注意她,她也觉得这样还好些,不用隆重地告别。

“这件事对你很重要吗?”邵一剑点燃一支烟,有点心不在焉地说。她今天在报社接到泪珠儿的电话,当时正在跟专栏版的编辑大为光火,本来一篇关于购房热的酷评,不知被谁改了题目叫作《房事知多少》。一剑说,我最讨厌这种声东击西的题目,现在的性又不是禁区,我会直接写房中术知多少,这种样子有什么文品?编辑说,这也是群策群力的结果啊,读者反映我们的版面闷,搞点新意思有什么可大惊小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