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6页)

“谢怀朴一开始并不接受你,不让你上他的床……可人是有感情的动物,后来你们朝夕相处,他也渐渐爱上了你,他表达爱的方式是对你严加管教,所以你们家是典型的严父慈母模式。

“丹青,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东西总是比想象中的残酷,既然你爸爸要求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尊重他的意见,也尊重你的选择。”

也许血缘当中果然有神秘的元素,听了关于自己的应算是惊心动魄的故事,丹青竟然一点也不恨他的亲生父亲,那个叫阿昌的人。穷,不是罪过,人穷可能会做出许多荒唐的事来,可他毕竟是他生命的延续,亲情的包容力其实很难设想,有着无限的可能性。

按照藏院长所说的地址,当然并不是确切的门牌号码,不过是某一个小的区域。当丹青找到那里时,见到的是一片极其开阔的绿地,青草被修剪的像男人常理的平头,紧贴地面,毛茸茸的,过于鲜亮的颜色仿佛是刷上去的油彩。派出所的人说,住在这一带的人全部搬走了,而且全部是永迁户。所幸的是查到了阿昌搬去了余祥里。

第二天是星期天,丹青决定去余祥里看看,然而像是有什么预感那样,心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激动。

余祥里位于市区西部,占地面积不大,却有十几条街,几十条小巷,迷宫一样七拐八弯。街口有一破旧的牌坊,似乎可以证明它年代久远,街道的左手边是一家大排档,没有节制的占道经营。桌椅是经摔打的那种铁架结构,顶着一块夹板而已,可以随意支起或收缩,烂得不像样子,门口刷着若干大字:阉鸡、香肉、驰名肥肠、猪杂佬等等,后来证实猪杂佬是店名。

这还仅仅是开始,并不宽畅的街道被填得满满的,几乎每一寸地面都被派上了用场,一个中年的女人,在自家门口低着头疯狂地踩动缝纫机,脚下堆满了等待她轧的衣物;路边剃头匠的生意最好,只需一镜一椅加一张破床单在脖子上一围,他便开始从容不迫地修理穷人的脑瓜,足有一排睡不醒的人在耐心等待;单车棚里有四个老头在玩飞行棋,很认真的样子,骰子放在一个透明的玻璃杯里,跳来跳去不会四处乱滚;隔不远便可看到从楼上用绳子吊在半空中的纸板,上面是暧昧的字迹:有房出租。

丹青稍一驻足,便有人走过来上下打量他:“租屋吗?有没有身份证。”丹青摇头,那人语气更加肯定,“找小妹,晚上再来。”

街边聚集着一群摩托仔,车子是国产货,每辆车的一侧后视镜上都多顶着一只头盔,估计是载人用的,他们一旦出动,便像蝗虫一样群宿群飞。这里走来走去的人,无论买东西还是过路,足有一半人穿着睡衣,安然若素把大街当自家的寝室,士多店门口,常有一些穿睡衣的饶舌妇情绪激昂地不知在数落谁。小小的音响店释放出极大的能量,高音喇叭里的男歌手恨恨地唱:让我爱你吧!让我爱你吧!路人不以为意,坐在破藤椅上的老人自顾自地打瞌睡。

头顶有人大喊:“古仔,送一包豆豉上来。”

瘦得没屁股的古仔回道:“五毛钱你也叫我跑一趟?”

楼上的人这才伸出头来,大剌剌道:“有生意不做啊?嘁——”

丹青注意到街道两旁的椅楼屋顶,全部晾着万国旗一样的衣服,大裤腿叉着,还有尿布什么的,从底下走过时让人周身不自在,不过其中也拉有极其醒目的横幅,白底蓝字:政府忠告市民,不得客留他人吸毒、贩毒,违者可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

余祥里的纵深,便是几乎数不清的深不见底的小巷,走进去之后,突然感觉宁静了,偶尔飘进来的小贩的叫卖声,或者不知是从谁家里传来的电视节目的声音,都让人有隔世之感。丹青找到三十二巷,孤零零地站了好久,才见一位提着菜篮的大嫂,穿着拖鞋走过来,急忙上前问道:“大姐,请问阿昌是不是住在这里?”

“哪个阿昌?是不是崩牙昌?”

“崩牙昌?”

“呶,那个门牙崩掉半颗的阿昌嘛。”

“对不起,我也没见过……”

大嫂的神情紧张起来:“你不是要……”她手掌在脖子前面一抹道,“告诉你,抓住了这样。”

丹青不知她在讲什么,定定地望着她,大嫂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里,三楼。”说完,噼里啪啦地走了。

家里没有人,丹青坐在楼梯口等待,有人上来下去都不理他,当他隐形。只有对面的那家人有人回来,才对丹青说,找崩牙昌?他哪里会在家?他是越夜越不归。丹青问为什么?邻居说,他在夜总会看场子,你说他夜里怎么会回来?丹青道,可现在是白天啊。邻居说,他如果喝了酒,还不是就在那里睡了,反正都是一个人。

丹青在余祥里找公用厕所,人家笑他说,什么公用厕所?你以为这是五星级街道?哪条小巷不公用?不够你尿?

丹青在外面找到了厕所,又随便吃了点东西,此时已是华灯初上,夜总会门口的霓虹灯一闪一闪,叫做什么大豪城。女咨客穿着红旗袍,化着浓妆,眼皮上不但是淡紫而且还有一些星星点点的发光的钻石样的东西,据说男人见了就会头晕,男人只要头晕,就会一个劲儿地往外掏钱。

她们进去了一个人,说是把崩叔叫出来。等待在门外的丹青,这时候突然有一点点紧张,因为夜总会里传出的重金属的音乐声,灯光也是扑朔迷离,鬼火一样乱闪,所以丹青更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所发生的一切均在梦里。

崩牙昌是一个五短身材的男人,但他喜欢昂着头,便显得趾高气扬。他有一张猪肚子脸,眼神里透着自认为精明的那种精明,头发不是白的问题而是所剩无几,腰板挺得笔直,但其实他的穿着很随便,外衣也没系扣子。

“你是谁呀?”他斜着眼睛打量了一眼丹青,脑子里显然在搜索有关这张面孔的记忆,的确门牙是缺了半颗的。

丹青平静道:“爸,我是钵仔。”

“慢慢慢,你别吓我啊,哪个钵仔?……哦,钵仔,我想起来了,你怎么来了?怎么会找到这里?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听说你不是跟了一个有钱佬吗?”

“没什么事,就是想来看看你。”

“乖了,算你有心。不过我也真是没什么好看的……是那个有钱佬告诉你我在哪儿吗?……走走走,我们去吃点东西。”

“我刚刚吃过……”

“吃过就再吃嘛,告诉你,有的吃的时候就使劲吃,谁知道下一顿在哪里?”

“不如买点东西回家吃。”

崩牙昌想了想道:“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