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如意事常八九 第四节

林念初越来越觉得,生活,基本可以解释为某神对人的一场调戏。

某神总能明白她心里想要什么,于是把她想要的宝贝在她最不经意的时候丢到跟前,正当她又惊又喜心潮澎湃爱不释手时候,发现,糟糕,里面有炸药啊! 可她还沉浸在见了宝贝的喜不自胜之中,傻呼呼呆愣愣地捧着,连着炸药的拈子分明已经被点火,嗤拉嗤拉地响,十万火急,她还是舍不得扔,希望并且真脑子进水地相信炸药引爆之前会突然下场雨,或者拈子是假冒伪劣产品,中途会自然熄灭。然后……轰,炸了,还是连环的,炸得她鲜血淋灕面目全非,她终于知道疼了,狼狈地把夹着炸药的宝贝扔了落荒而逃,总算是修养得伤口痊愈,重新长上了皮肉,不断地告诫自己说,安全第一,自己并没有排雷和拆除炸药的本事,那么以后万万地离开危险地带,越远越好。

然而,某神却又开始向她招手。她不理,心中警惕地着,可神就是神,神总是能读出来人心里最深处的那点儿期待,他不断地在她耳边小声说,笨蛋,你没看清楚,炸药归炸药,宝贝归宝贝,你匆忙扔了,却没发现里面还有颗你小时候都不懂得喜欢的钻石呢。你不要么? 真不要么? 其实你长本事了,可以拆炸药了,难道不想再来一次?

假装给你,又不给,待你扔了,又嘲笑你扔得错了,当你平静了,只是偶然有些微失落的时候,某神总能牢牢地抓住你的这点儿情绪,适时嘻皮笑脸地跟你说,你还是有机会啊!

某神绝对是个善于调戏,长于调戏人的奸险狡诈的混蛋。

林念初终于下定决心,这一次,再也不能理会这种撩拨,失落就失落,她要安全地过好自己的日子。面目全非的过往在心里刻下的伤口过于深刻,伤疤赫然还在,甚至也许并没有痊愈,所以,在那样千钧一发她差点儿又落入某神甜蜜而危险的圈套的时候,她还是保持了理智。

那天,深夜。

她终于还是在就要沦陷的前一秒钟,轻轻地把被周明握着的手抽出来,看了一会儿他在熟睡之中孩子似的单纯的脸,站起来,转身出门,把门掩上了。

当亲手将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瞬间,林念初知道,她是走过了自己人生中,不太成功但是也许也说不上失败的一段路。明天太阳升起来,她就已经彻底地战胜了爱调戏凡人的某神,而他,应该只会把方才的一切当成一段无稽的梦吧。

那天晚上,小曼历时13小时的手术终于成功结束了。

小曼的一切生命体征均平稳,危重症科的医生已经仔细交代了护士,回值班室睡觉去了,小曼的父母也终于在大玻璃窗外守得倦极,且总算是暂时放下了点心事,被这多日来的劳累压过了忧心,在楼道的长椅上睡着,临睡之前,不知道抓着林念初的手,滴了多少眼泪上去,说了几十遍,您就是小曼的救命恩人。

林念初委实觉得救命恩人这顶辉煌的高帽太沉,自己的脑袋有些承受不住,小曼爹妈自她住院以来就把当时作主收下她,且为她前后联络的自己当成最大且唯一的依靠,这种千钧的信任一度让她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不自主地把情绪投入进去,甚至时常地恍惚觉得自己跟他们属于同一立场同一战壕同一地位,而将自己的上级,以及其他合作科室,都当作了求助对象或者斗争对象。

现在林念初理智地觉得这样不对。

上学的时候,老师就讲,爱心耐心是一回事,医生不能把自己当成病人家属,做医生有做医生的分工与角色,过于投入难免情绪化失去最理智客观的判断,无论于病人于自己,医生都该在情绪上,与病人保持一段距离,这一段距离,是保证一个医生的冷静判断的必要,也是终生做一个医生,无论是对自己,也是在更广的角度上给更多的人帮助的一个必须。

林念初当时不能认同,认为这是为冷漠找借口的套话,爱与关心,始终是最紧要的。当然,不认同归不认同,她不会跟老师辩论,可是跟周明就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关于这个问题,她跟周明应当争执过不止一次,争执到什么程度她也记不清楚了,他们俩的争吵太多,但凡没到了砸杯子撕书靠吃安眠药才能入睡地步的争执,她都记不住了,只是隐约地记得这个问题和许多其他跟他们的职业有关或者无关的问题一样,在周明那里得出的结论就是她太过情绪化,分不清楚理想与现实之间的距离,不明白完美与可行之间的差距。

她特别清楚地记得,周明说过句相当刻薄的话,说豪宅大院里的大小姐的善良纯真的也是很好的,但是拿这种天真的善良去解救苍生,那就是天下大乱,实际效果肯定以及一定还不如阴谋家的统治。她一定是为这句话暴怒过,并且切齿地疑惑为何平时周明算得沉默寡言,讲理论大课都经常被学生反映听不太懂;怎么着也不能归为伶牙俐齿一类,偏偏总是在最关键的时候,噎她到说不出半句话来,那感觉如同被他按着脑袋在嘴里塞了个味道独特的黏米粽子。而他随后像什么也没发生,只是科学严谨地讨论了一个学术问题一样,转头就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了。

这一次,再坐在一起,固然法律上的关系尚且存在,但实际的角色已经是儿科医生与外科医生,他们不会再像夫妻那样毫无遮掩毫无保留地就一个问题争论,他和她依旧有一些不同的意见,譬如说讨论用药,譬如说材料的选择,他跟王主任总是会很精打细算地考虑成本,她听着并不舒服;很说不上来为什么,也许是因为这是她回国之后的第一个付出这么多心血的病人,再或者就是这孩子以及她父母对她的信赖,她总有一种想要小曼用最好的,最万无一失的选择的念头---固然,她现在也明白,确乎是不实际的。然,她终于还是说了一句,我们是临床医生,并非会计处,可否目前完全从治疗角度出发,少想其他? 若真的他们会欠费,我本来也是负责医生,按照医院对于病人欠费,负责医生扣工资奖金的制度走就是。王科笑了笑没说话,周明瞧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去,翻动治疗方案,

“林大夫,中国病人的最大问题,一直并不是这个病能否有好方法治,而是这个病是否有钱治。中国病人并不止小曼一个。”

周明这句话说出来,王科以及在座的儿科护士长都条件反射地抬头,有些紧张地朝她望过去。

林念初沉默了大概半分钟,然后,笑了笑,说,“对不起,是我冲动了。没有摆正位置。”

周明抬起头,朝她望过来,而她,在接触到他的目光之前,将治疗方案翻到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