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一节

外科主任办公室里,李宗德跟程学文面对面地坐着,俩人之间的桌面上散着不少报纸稿件材料。李宗德一脸的阴郁,用拳头轻轻地锤着桌面,手背上两条青筋清晰,程学文靠在椅背上,拿一份全国消化外科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安排,沉吟半晌,终于轻轻咳嗽一声,笑了笑,欠身把那份安排大纲递到李宗德跟前。

“主任,继续教育这个,二院,三院讲课教师的教案大纲基本都传过来了,跟咱们科几个一起,具体课程安排,我参考去年周明做的,微创那部分再多加了些新内容,手术直播示教,安排一台腹腔镜切除胆囊的,一台胃癌根治术的,还是韦天舒和周明分别作,我跟他们也都说了,时间上协调好……”

“周明示教?”李宗德眉毛抖了抖,“合适么?”

“周明的手术操作是最规范的。咱们科给学生的教学录像资料带也有不少是他的。去年和前年的继续教育学分课程,和消化外科新进展交流,手术直播的大夫中也都有他。”程学文面带微笑,认真将一个其实不需要讲的,两个人都很清楚的事实再在主任面前讲一遍,仿佛真是为了这个安排陈述一条条理由。

“手术规范等于为人师表么?仅仅手术做得好,能作为重点医科大学的学生,全国各地基层医院的青年外科医师学习的楷模,前进道路上的标准么?如今医患矛盾的根源在哪儿?还不是临床医生的医德缺失?临床医生医德缺失的根子在哪儿?还不是教学医院的领导,重才轻德,从教育上就造成了这种恶果?”

李宗德也不看程学文,沉着脸,如背书般地重复前几天,某中央大报记者社论式的质问。

这样不再克制的讥讽的怨愤,实在很难跟平时大家所习惯的李主任联系在一起。

程学文先是一愣,随即低下头,皱眉盯着桌面,没有表现出惊讶,也没有试图劝解,任由老头子将这多日来的怨气,终于发泄出来。

作为矛盾中心的普外科的第一把手,58岁的李宗德也真的承受忍耐到了一个限度,在这个时候,对着自己,痛快地骂几句,倒倒心里的埋怨窝囊,程学文想,也许,算是件好事。

快两周了。自打人大会第一天,那篇由本届人大代表,叶春萌的姑父以讲述亲身经历从而引出当今医疗存在的问题的发言起,一石惊起千层浪,普外科至今尚无一日安宁。卫生部调查组,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电视台,中央报社,城市主流报纸,各个小报,流水般的进进出出来来往往,审查核实人大代表文章所陈列的种种问题之余,自然对外科各项管理,从门诊到病房到手术安排到大病历手术记录到见习实习课程教案……一一抽查。

代表发言的核心是,一个首都著名三甲教学医院的重点科室,优秀病区,原本应该代表了我国医疗先进水平与发展方向,事实上,竟然存在着严重的不正之风:后门风炽烈,管理混乱,最具体体现在主管主任为收取红包拖延手术,病床‘满负荷’存在水分上面。

四方哗然。传得沸沸扬扬却没有具体证据的,白衣世界的丑恶,一下子现实化了。

卫生部和医学院不能小视。

在开始调查的第一天,已经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教学办公室调查组分别跟相关人叶春萌问话,再又联系了当事人叶姑姑,算是清楚明白地得出了第一个简单结论。

周明在这次事件中,没有索取或者收受贿赂。

代表本人,未能联系到。

代表夫人叶姑姑平淡地说,确实送过,是手术后通过我侄女退回来的,我爱人只知道送,退回时候,他不在。

这次没有。纵向追溯,横向调查,查至今日,还是没有,固然说没有在这次查出来,并不能就下了结论说没有,医学院与卫生部方面从这个‘没有结果’中下了不能算科学严谨的结论---不存在收受贿赂的问题,报社电视台的同志们还是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怀疑着;只是,关于周明或者他管辖下的一分区索取或者收受贿赂的焦点关注,已经转移。

‘后门风’的受益者叶姑姑说了,红包问题不是重点,红包只是造成病人享有的就医权力不公平的途径中的一种,关键是这个不公平的本身。

同样的手术,门诊挂号,排队点名,要等1-3个月。

事实上,却是一周之后,就由这方面手术做得顶尖的专家做了。

这中间是一个怎样的问题?

医生的手术,有多大的弹性?

病床的负载,有多大的弹性?

是什么造成了这样的弹性?这样的弹性为什么创造了温床?

这些,才是问题的关键。纠缠于究竟有没有收红包,就过于死板,想得太浅了。

……

调查继续。

普外科确实没有空床。

所有有能力作微创手术的大夫,确实在一个月之内,手术安排已满。

这一台额外照顾了的手术,委实是加在了周明的工作时间之外。

这些由卫生部调查组和医学院自己的调查组一一列出的结果,却已经甚少报纸的记者,愿意真正再往下继续了。

热情停留在这个看点上----

普通病人需要等1-3个月。

关系户可以随时点最好的专家手术。

这中间存在的一切可能,被无限量地想象,描述,推测,议论,感慨,嵌入至如今越来越尖锐的医患矛盾的焦点中去。

一时之间,院办公室接受到的投诉增了近10倍,其中多半来自外科系统。

为何我要挂专家号没挂到,只挂到了普通号,浪费我时间?

为何我只是小病,想挂普通号,今天却说没有,某专家有空,价钱贵了好多,坑钱?

为何我手术安排在当天第三台,邻床却是第一台?

为何我肚子疼,医生不许我用止疼药,真的是什么所谓疼痛本身反映身体的问题,不能在‘情况未明’的状况下让‘身体闭嘴’么?是不是因为我没送红包,大夫故意整我?

李宗德不得不立刻成立了一个临时小组,专门处理这些问题,应答这些质疑。他自己的手术与门诊停了一小半,主要负责协调的程学文,这一周除了查房值班照旧之外,基本都在与院办和病人沟通。

至于周明,前三天暂停所有临床工作接受检查,之后,基本上每天有1/3的时间在接受各种检查和问话。而一分区的所有护士,算是经受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彻查,院方自己也不能太清楚把‘接受贿赂’的底线定在什么地方。收钱才算?还是一支口红 ,一张音乐会的票也算?还是一个果篮,一箱饮料,也算?是只有事前给,算,还是事后给,也算?那么半年之后老病号结婚了,来看望当年的护士们,送了两盒巧克力,算还是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