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生活这盒巧克力 第二节

程学文才一进三病区的楼道口,就听见当班护士的高声埋怨,“说了多少次了?开检查单子送血检的,4点之前送过来,别赶着这会儿送!又不是什么紧急的!怎么就光想你们方便从来不考虑护士这边儿呢?随口就支使?跑堂的啊?”

并没出程学文意料地,低头垂手站在护士台跟前的是叶春萌。

来回过往的病人都好奇地往叶春萌身上打量,一个做完手术第5天,由女儿扶着下床活动的老太太低声跟女儿说,“那个小大夫可是个绣花枕头一包草,长那么秀气,可其实是个蠢的,天天都挨骂,谁都骂她。多亏管我的不是她,12床,分她手下的,都愁死了,什么都得自己盯紧。”

“赶上一二五眼,是得愁。”老太太的女儿同情地摇头,“12床今天找侯大夫说呢,昨天这个小大夫给换完药,今天觉得伤口疼。”

这母女低声说着话从程学文身边经过,经过的时候站住,恭恭敬敬地叫了声程大夫,然后又把跟早上查房时候已经问过的问题几乎相同的疑问再问了一遍,听到了程学文与早上主治医杨清说的基本相同的回答之后,略微放心地继续往前走了,程学文站住,那边护士还在数落叶春萌,已经追溯到了她刚进科时候量完血压没把血压计立刻还回护士台这码事儿上。

叶春萌的带教老师祁宇宙就在护士台另外一边,翻看病历,连头都没往这边转一下。

程学文往护士台走过去,直到他走到跟前,当班护士才停了嘴,抬头瞧了程学文一眼,语带双关地恨恨地道,“程大夫,您说说,这学生难免丢三落四干事儿不牢靠,可是像她这么能惹事的也难得。这谁能跟她一块儿干活啊?拖累到死!这样儿的我看就不该让她毕业当大夫!”

叶春萌本来一直都一动不动地低头听着,听到最后,背脊陡地僵直了一下,却还是没有抬头,依旧盯着地面,直到听见程学文说“你到我办公室等我。”,才抬起头来,看看他,又迅速地垂下眼皮,转身走了。

程学文站在护士台旁边,沉吟了一会儿没有说话,当班护士瞧了他几眼,低头整理手头的化验单,低声唠叨,“最近人仰马翻的。本来就事儿够多的,凭空来这么一档子,查,查,查,调查组不算还有媒体来‘暗查’,谁受得了啊?好些本来就事儿多的家属,现在好,同样的药新的批次换了小包装了,都跟盯贼似的问千八百遍怎么回事儿。这简直没法干了! ”

程学文等到周围没病人经过了,招手让祁宇宙也过来,笑了笑说道,“最近是事儿多点。尤其护士,本来就特别辛苦,现在出这样的事儿,护士是每天都得对着住院病人没办公室没手术室没门诊轮换的,最不容易。病人那边,往身上扎的针往嘴里吃的药,心里多担心一点儿过了点儿这也是人之常情,谁都怕死啊!前些日子报道说有的油条是掺了洗衣粉还是怎么,我这都1个多月,别说胡同口的,连国营店的油条都不吃了,别说油条,连油饼,带油条的煎饼,也都省了,现在天天早上腐乳加馒头。吃的我啊,这一上午心情都不是太好。”说到这儿,护士噗哧乐了,祁宇宙也笑了,程学文停了停,又接着说道,“祁宇宙你也跟其他住院医都说一下,尽量方便护士的工作,明天早查房时候,我也跟病区全体大夫讲一讲,大家开医嘱,化验单时候,不影响诊断治疗的情况下,多考虑护士的时间安排,咱们对病人,尽量理解,尽量解释,学生做得不好的时候,批评是应当的,”程学文瞧了护士一眼,“但是咱们为了自己的工作方便,不要自己不小心再制造不必要的猜疑,所以,尽可能地,不当着病人为非原则性的问题批评学生。”

当班护士看了看他,想说什么,终于还撇了撇嘴,没说出来。

祁宇宙的脸却略微红了,低声道,“其实怪我,这事儿该我提醒她,我没说。”

“还是这句话,大家都不容易。特殊时期,咱们互相体谅些,也算是,”程学文笑却并没有追问这件事情的原委,只是笑着叹了口气,“也算是共渡难关了。”

叶春萌站在程学文的办公室正当中,仰头呆呆地瞧着天花板。

她不清楚程学文会跟她说什么。最近全病区的护士已经把骂她当成了每日必修课,理由五花八门,从一张不知道是谁放错的化验单到说不清是谁没扣好的血压计,可以是因为一时没找到帽子口罩不敢进治疗室给病人伤口清理晚了,也可以是因为病人催得紧擅自没带口罩进了治疗室拿东西。

当挨骂已经变成了家常便饭,叶春萌发现,自己对被骂这件事,已经没有了太多的反应。也或许,人的感情,喜怒哀乐的反应,都是个定数,爆发之后就会超支,然后,难以为继。

当那一天,在姑姑家里,姑姑一边扒拉着茶碗里的浮茶,一边兹油淡定地说话时候,她终于体味到绝望的滋味。绝望之后,难道还会失望么?所有的失望,盖因期待太高而已。

不要对别人的宽容与体谅期待太高。既然连接受了自己的帮助的血缘之亲都能毫无顾忌地背叛耍弄了自己,怎么可能再对自己不情愿,但确实不同程度地伤害到了的,跟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再有任何期待。

只是,当从前会在病人面前替她承担责任,会跟护士,替她分辨解释的带教老师和主管主治医生,如今对她礼貌冷淡得好象对待最难缠,最不讲理的病人家属,一幅惹不起我还躲不起的架势,连该给她的指导都懒怠多说一个字,而是尽可能地让她少做事,只等着她转科结束,离开此地的时候,她觉得有着窒息般的难受。

很不可理喻地,在此时,她居然每每去回味进科第一天,走进手术室之前,周明对她的讽刺式的呵斥。她曾经觉得,那简直是她一生中所经受得最大的羞辱。

之后,他对她写的病程纪录,手术纪录的夸赞,对她基本操作的肯定,她都觉得那都是虚伪的表演。

如今,这些简直就是她连奢望都不敢奢望的一切。

唯独,在她因与病人交流不当造成误解和矛盾,被院办通报批评之后,周明在全科查房之后所说的那句话,如今在她的脑子里,分外地鲜明。

一个医生,只要对自己的专业技能不断学习精益求精,对病人不放弃任何一点希望抢救他的生命,就已经尽到职责。医生没法控制生死,但是 只要尽职,你们就不需要后悔,也不用 对任何人抱歉。

不敢奢望。唯独,他说的那句话,却记住了。

只要尽职,你就不需要后悔,也不需要对任何人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