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密约成空逢敌虏旧情如梦散鸳鸯(第4/5页)

原来他的母亲多年前因为修练内功,一时运气不慎,走火入魔,以至半身不遂,后来屡经调治,双足仍是不良于行,所以她这次只能打发儿子孤身南归,自己却不能同行。

耿照惊恐紧张的心情稍稍放松,但母子天性,总是挂肚牵肠,不回去探个虚实,怎能放心?他洗净了身上的血污,取出干粮,胡乱将肚子塞饱,做了一回吐纳功夫,等到衣裳干了,天色也渐近黄昏了,金兵并没有前来搜山,他暗暗叫了一声“老天保佑!”便即急步下山,走到山下,已是入黑时分。

阳谷山离蓟城不过十多里,二更时分,他便到了城外,他一瞧城门上气氛如常,并没特别增兵守卫。他绕过城门,到了偏僻的所在,觑着墙头无人,立即便施展“一鹤冲天”的轻功,悄无声息地飞过了城墙,进入城中。

他的家在东门一个远离市中心的地方,他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走近家门,见附近的街道,也并没有金兵巡查,心里暗暗欢喜,也有点诧异,随即想道:“对了,扎合儿急于贪功,一得了消息便来捉我,这消息他还未曾说与同僚知道。”

但他仍是不敢就径直回家,他年纪虽轻,父母却曾教了他许多江湖上的经验和禁忌。他像小偷一样,跳上屋顶,偷偷摸摸回到自己家中。

屋内黑沉沉的没有半星灯火,静得怕人,他心里“卜通、卜通”地跳,悄悄地施展“壁虎游墙”的功夫,附着墙落下地来,不发出半点声息,待了片刻,并没发现敌人的袭击,这才放下了心上的石头,便轻轻叫道:“王安,王安!”走了几步,忽地脚底有物绊住!

脚踝有僵硬的、冰冷的感觉,从触觉中可以意识到这是一个人,不,不是一个活着的人,而是一具已经僵硬了的尸体!耿照这一惊非同小可,他身上带有火石,急忙取出火石,擦燃了仔细一瞧,可不正是王安!

只见王安额角的太阳穴上穿了一个小孔,周围有凝结成鳞状的血块,孔中还隐约可以看见黑黝黝的钉头。这是他表妹的独门暗器透骨钉!

这刹那间,耿照几乎失去了知觉,他用力一咬舌尖,很痛,决不是在作恶梦,他又惊又急,尖叫一声,急急忙忙向母亲的卧房奔去。

房门虚掩,一推便开,触眼一片鲜红,一滩血水,他母亲的那个贴身丫鬟小凤也已僵卧在血泊之中。小凤名是丫鬟,但一向得他母亲宠爱,视同亲女一般,自幼教她的武功,大是不弱,但现在也莫名其妙地死了,而且看得出来,她是还未曾来得及与敌人交手,便给杀死了的,因为她的佩剑还未脱鞘。

耿照已无暇再去察看小凤的伤状,摸到桌边,连忙点燃了桌上的蜡烛,只见他的母亲好似平时一般睡在床上,睡得很安静,面上还带着笑容。床上也没有血渍。

耿照心中燃起了万一的希望,扑上前去,叠声叫道:“妈妈!妈妈!”可是他的妈妈已不会答应他了!他双手一触,只觉母亲的身子,也是一片冰冷,面上的笑容也是僵硬了的,一点不曾变化,神气看来甚是慈祥,但一发现了这是僵硬的笑容,却令人恐怖到了极点!

耿照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灵魂也好似脱离了躯壳,随着他的母亲去了。他认得这是表妹的独门点穴功夫,点的是胁下的“笑腰穴”。别家的点穴手法,死后形状可怖,只有她这门点穴手法,死后安静如常。可以想象得到,他的表妹是利用亲人的身份,在将他母亲扶起之时,突然偷点她胁下的“笑腰穴”的,否则以他母亲的武功之高,决不会被人这样轻易暗算!耿照发现了他母亲的死因,再也支持不住,骇叫一声,便晕倒了!

迷迷糊糊中,耿照感觉到似乎有一个人走近他的身边,轻轻地、温柔地抚摸他。耿照还没有完全恢复知觉,双眼也未曾睁开。朦胧的意识,已幻出表妹的影子,似乎还听得她低声叹气,悄声相唤:“醒来,醒来!”他恢复了几分知觉,王安、小凤、母亲惨死的情状,闪电般的从脑海中闪过,仇恨代替了爱意,愤怒吞噬了柔情,他向那幻影一推,喝道:“你这个蛇蝎般的妖女,走开!”

幻影突然消失,他一掌扑空,什么都没有碰着,忽地感到一股呛鼻的烟味,刺眼的强光,不由得大声咳嗽,人也就醒来了。

只见火光冲天,火舌正向着这边卷来,浓烟不断的从窗口扑进来。“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我还在噩梦之中?”

他定了定神,只听得嘈嘈杂杂的人声,从屋子外面传来,声音重浊,这是金兵的吆喝声:“好小子,还不滚出来?”“好,他不出来,就让他变成烤猪吧!”骂的声音中又杂着惊叫:“咱们的人呢?怎么他们也不见出来?莫非是当真都送了命了?”“嗯,我看是凶多吉少了。好呀,擒着那小子,非把他千刀万剐不可!只烧死他还是太便宜了。”

耿照猛然省悟,金兵已围在外面,放火烧他的屋子,迫他出来。但听那些金兵的言语,似乎早已有人冲进来了,怎么却没有见着?

耿照骤逢惨变,当真是伤心已极,痛不欲生,心里想道:“母亲死了,表妹竟然就是杀我母亲的凶手,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倒可以解脱苦恼,妈,你等等我,我就来了。”

火舌忽地横卷过来,屋瓦碎裂,栋折梁摧,挂在墙上的一幅画像“砰”的一声坠地,这是他父亲的画像,火光闪过,在他眼前出现了父亲刚毅的面容!

耿照瞿然一惊,心里叫道:“不,我不能死!”他本待拔剑自杀的,心念一动,急忙缩手,手指触着一件物事,这是他藏在身上的父亲的遗书。

他想起母亲在决定叫他偷赴江南的前夕,对他所说的一件秘密。原来他的父亲在金朝为官,并非贪图富贵,而是怀有孤臣孽子效忠故国之心。他做了金国的官十多年,把金国的虚实打探得很清楚,例如兵力布置的情况,政治上军事上有什么优点缺点;陷区义军有哪些可以联络;最秘密的还有南宋有哪些私通金国的奸臣等等。他把他所探听到的都写下来,在临死之前,留给他的妻子,吩咐他的妻子,再过两三年,待儿子长大,武艺也学全了,就要叫儿子将这份遗书带到南宋去,找到可以倚靠的忠臣,设法将这份遗书,呈给南宋皇帝。他相信这份遗书,对于南宋的兴兵北伐,恢复河山,定然大有帮助。

他想起了当时的情景,母亲流着眼泪郑重地将这份遗书付托给他,那时,他的心情是又难过、又兴奋、又羞愧。羞愧自己曾误解了父亲,在父亲生前,他曾为父亲做金国的官儿而感到屈辱、感到羞耻,每每在言语中冲撞他,怎知父亲屈志降心做金国的官儿,却是有着这样的一番苦心!父亲临死时,曾一再吩咐他:“不要忘记了自己是汉人,不要忘记了自己的国家。”当时他还以为是父亲临终的忏悔,所谓“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今他才彻底明白了父亲临死的心情,对他是抱着何等深厚的期望!在父亲生前,他是为父亲的行事而感到可羞;而现在则是为了自己的糊涂而羞愧了。兴奋的是他接下父亲留下来的任务,终于有了报国的机会。但同时他却又不能不难过,难过的是他已不能起父亲于地下,向父亲赔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