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猫妖秘 第五章 赌局

每天一到午后,位于崇业坊的鸿运赌坊便开始热闹起来。

大唐上自王公、下至百姓都好赌,于是开赌坊成了大唐最赚钱的几项营生之一。当时虽没有牌九等后人熟知的各种牌类赌博,但玩法已然五花八门,除了众所周知的斗鸡、斗鹌鹑、斗促织等禽虫赌,每年的几场大型击鞠会、大小棋会、斗香赛乃至当年薛百味参加的“炼珍宴”厨艺大会,都会成为赌坊的下注目标,引得大小赌徒趋之若鹜。

而在平常的日子里,赌坊中的掷骰赌、摊钱赌最吸引各色赌徒。鸿运赌坊是长安三大赌坊之一,专营掷骰和摊钱两大类赌法,最受京师一众赌徒推崇。

今天鸿运赌坊的情况有些特殊,可以坐满百十人的大堂里,吆五喝六声少了许多,不少相熟的赌徒窃窃私语,相互打听着什么。

此刻,就在一间高级赌客才能进入的华丽暖阁内,大荷官燕小乙满脸大汗地坐在那儿,身子微微打战。眼下的赌法是他最擅长的掷骰,但燕小乙拈着骰子却掷不下去。

燕小乙算是鸿运赌坊以大价钱包下来镇场的三大囊家八大荷官中的一员,年方而立就在八大荷官中排位第三,久经赌战,但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对手。

他的对手就静静端坐在对面,是个木头木脑的蓝衫后生,除了一双眸子有些灵动,模样平平常常。蓝衫后生身旁,还坐着个肥肥胖胖的中年商贾。这胖商人更是一脸痴相,跟呆头鹅般的蓝衫后生凑在一起,原本是十成十的挨宰对象。

可这对呆瓜的玩法却十足让燕小乙心惊。蓝衫后生一上来就押上了全副家当,五十贯大钱。

掷骰子这玩法很简单,几乎就是一掷一瞪眼。燕小乙这时正坐在囊家位置,所谓“囊家”便是后世人口中“庄家”的唐代叫法。但这个文文静静的呆头后生抬手就掷出了俗称“三连魁”的三个六,力压身为囊家的燕小乙一个点。

下一把,后生则直接把赢到手的一百贯再押上,然后抬手又是个“三连魁”,可偏偏燕小乙使出吐血的功力也只掷出了两六一四的“小探花”。

几把玩下来,后生身旁的小案上已经堆满了飞钱领取的书契,总额已经达到四百贯。

四百贯,可以在长安城的紧要之地买一座大宅院,抑或买十匹上等良驹。而那位后生却又将这四百贯稳稳地推了过来,仍旧是押上全部家当。这一把该当燕小乙先掷骰。他拈一拈那骰子,确是自己用了多年的称手家伙。这副象牙骰子里面灌了水银,用他的特殊手法,可以确保稳稳地掷出三个六的“三连魁”。

可此刻燕小乙却脸色僵硬,额头凝满汗珠,连手臂都微微颤抖起来。在暖阁的一面花窗上已经挤满了人头,每张脸上都溢满兴奋之色。在这些赌徒眼中,似这蓝衫后生这样疯狂的赌法,逆天的运气,简直就是长安城十年来罕见的赌场奇迹。

这时帘栊一挑,一胖一瘦两个人走了进来。燕小乙一看这两个人,终于松了口气。

那干瘦如竹竿的,在赌坊内被尊称为“詹师”,是著名的术士。那肥头大耳、犹如富态豪绅的,则是燕小乙的赌术师尊、鸿运赌坊第一镇场高手“赌尊”牛八爷。看到这两人现身,花窗外拥着的赌徒们不由爆出一阵低低的惊呼。

牛八爷满脸温和的笑容,拱手道:“鄙人牛八,这位是詹先生,听说来了两个高手,我们两个老头子过来见识见识。”

蓝衫后生很淡漠地向两人点了点头,对号称“长安赌尊”的牛八爷似乎根本懒得客套,而他身旁那位胖商贾连眼皮都没抬。

詹师傅神色一冷,探掌按在了燕小乙的肩头,罡气悄然运出。忽然间,詹先生感觉一股强大如山岳般的气息凌空压来,就在他觉得呼吸艰涩、烦闷欲呼的一瞬,威压又陡地消失。同一刻,与詹先生气息相连的燕小乙浑身巨震,手中的骰子险些扔出去。

“认输吧你。”牛八爷拍了拍徒弟的肩。

燕小乙抹了把汗,终于脸色蜡黄地站起了身。

牛八爷朗声道:“囊家认赌服输,照理应赔上一半筹码。来人,二百贯的书契奉上。”

立时就有两名艳丽女子毕恭毕敬地将几张书契捧了过来。蓝衫青年看也不看,信手扔在了身旁小案上。

窗外那些赌徒则看得个个眼冒金光。

“关窗,清退闲人!”牛八爷的声音照旧四平八稳。

片刻后,花窗关闭,几个彪形大汉守在窗外,将一众兴奋地看热闹的赌徒轰走了。

“这位老兄,怎么称呼?”牛八爷笑吟吟地坐下,目光灼灼地望向青年身后的微胖商贾。

身为鸿运赌坊的第一镇场高手,在长安城赌徒心中如神一般存在的牛八爷绝对有独门绝学,而且修过术法,一身修为绝不在詹先生之下。他早已看破那位胖商贾才是真正深藏不露的高手。

哪知胖商贾却只点点头道:“无名之辈,不足一提。”

牛八爷依旧笑笑,道:“老朽在长安大小赌场间还有些薄名。艺成之后,正式的赌局,大小几千战,从没输过。”他说起“从没输过”四字,说得很慢,隐然有横戈立马千军辟易之气,“不是我的运气有多好,只因为自幼修得一门与术法相关的奇门赌术。这赌术叫‘不败之赌’,艺成了,我就再不会输。”说着他挥挥手,示意上茶,那艳妆女子立刻给他和青年后生的瓷盏内倒满了茶汤。

“小乙是我的徒弟,我待他如同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但我始终没教给他这手‘不败之赌’。不是舍不得教,是不敢教。天道好还,术法这种东西,反噬的力量极大。这门赌术的反噬力则更邪乎,会对艺成者形成克子克妻的大煞之局。我修成这门赌术后,就离家远走。我的家就在江南,但我几乎没有回去过。他们母子远在千里之外的江南锦衣玉食,享用我在大赌坊内挣来的大把金银,但我那婆娘只能守活寡,我儿子永远看不见他爹。在我的印象里,儿子还是十二岁的模样……”

见他深深地叹了口气,蓝衫后生忍不住问:“未必真那么邪吧,你就回去看看你儿子,难道真会有什么反噬?”

“我真回去过一次。”牛八爷的脸孔抽动一下,“为了那次回家探亲,我几乎散尽了一半的家财,找和尚道士做了许多功德,然后才偷偷赶回家里。你猜怎么着?不到三天,我儿子病了,神志不清,寻遍了名医也治不好。我只得离开,走了三天他就好了,可他娘至今还瘫在床上。到如今,我只可逛逛青楼,逗逗名妓,不能娶小妾,连外室都不能养,养了就死。我甚至想收山了,不再用这‘不败之赌’,但没用,以前已经欠了账,这个账还不完……唠叨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们,”牛八爷翻起眼盯着蓝衫后生和胖商贾,“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规矩,虽然术法可以五鬼搬运,可以盗取天机,但那终究是一种盗,而若是将术法运用到赌术上,那就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