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之伤心人 第十一章 不死不散

“不死不散”。

——真可怕,跟人说这句话,仿佛有十冤九仇似的。

然而横山十八跟纳兰说这句话,完全是为了争雄斗胜——因为击败纳兰,他就能取胜。

取胜就是决斗者的目标。

——胜利是一种本钱,可用以扬名、争权、夺利,至少,可以用别人的墓碑以作自身的里程碑。

月华下,老农溪闪着粼光,一如安静的银河。月亮已升到辛夷树顶之后了。遥远的山巅,不知是月光,还是雪。

纳兰。横山十八。方柔激。

“带来了帮手?”横山十八不屑的问,但并没有讶异,也不愤怒,只是不屑,“也好,一齐上吧。”

“我是来观战,”方柔激一向激越的语音此际却出奇的柔和,“要是他死了,我替他收尸;要是你死了,我为他鼓掌;要是两人都没死,我便来瞧热闹。”

“别争,”横山十八谈淡地道,“下一个便轮到你了。”

“别忘了,”一人道:“还有我。”

说话的人眉心有一颗红痣,面对三大高手,说话的神态像在对自家豢养的小猫。

纳兰动容道:“唐斩?刺客唐斩!”

“我不是人,别把我算在内,”另一人道,“我是我那把刀的使用者,最多只能算是刀的奴才,我不是人,要决战找我的刀。”

说话的人衣衫上有铁锈,身上也发出一股铁锈腐蚀的味道,像他本来就是一块铁,而不是人。

这回连横山十八都倒吸了一口气:“‘杀手之霸’墨三传!?”

方柔激眼神里又回复了激越的神色,像小孩子兴高采烈的在放风筝一样,“好哇,‘七情斩’墨三传和‘一刀两段’唐斩都到了——你们的决战,可真有面子!”

唐斩大笑,眉心的红痣一吞一吐,似苍龙戏珠一般闪耀不定,“游侠纳兰决战剑客横山十八,这样子的阵容,就是杀头都要来看的!”

墨三传却不说什么,只说:“我的‘名剑’要看,我陪他来。”

横山十八忽道:“你佩的明明是刀,你使的是‘七情斩’刀法,为什么要把刀叫做剑?”

“我的刀就叫做‘名剑’,怎么样?正如沈虎禅给人称他‘七大寇’之首,他还是一个为国为民的侠之大者;魏忠贤封为上公,生祠遍天下,然而还是卖国卖民,戒之大者!”墨三传开口说话时的铁锈味就更浓了。就像正在迅速生锈着似的,“我管它叫什么,他都是我一生为他们奴役的刀!”

“好!正合我意!”横山十八又给激起强烈的斗志,“我杀了纳兰和方柔激之后,就找你。”

“不是找我,而是找我的刀,”墨三传反问:“为什么要杀了纳兰,而不是胜了纳兰?击败对手不一定要杀之。”

“他的武功跟我太接近了,我胜他唯一的方法就是杀他。况且,如果不杀,”横山十八道,“日后要我一旦功成名就,稍微荒疏习武;或是受伤得病,一时不能练武,他的剑法就要胜于我了——这样的人,现在能杀当杀,莫待杀不了时空悔恨!”

“好,”墨三传点点头,居然用舌头舐了舐他自己的手背,像似在品尝铁锈味似的,“你杀你的,总之公平决斗,生死无悔。”

他的铁锈味和横山十八身上的血腥味恰成对比。

纳兰长叹:“可是我却不想杀你。”

横山十八道:“那是因为你根本杀不了我。”

“我并不恨你。我只杀我恨的人。”纳兰说,“你把一手抚养你成人教你一身绝艺的师父当众击败,只能教我讨厌你,还不能教我恨你。”

“早知如此,”模山十八居然说,“我应该将他杀死。”

“如果你杀了天才老爹,”纳兰一字一句地道,“那你根本不配与我决战。”

他加了一句:“那时,我们只是对杀,而不是决斗。”

沉默了半响,横山十八道:“上次,你也问起我这件事。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为什么要当一众师兄弟面前挫败师父?““为什么?”

“不错,天才老爹是一位高手,他也的确是我的师父,但他只好收徒弟,好为人师,却不肯教徒弟,栽培弟子!他爱收门徒,只因为他喜欢多人簇拥俯从、桃李天下!”横山十八道,“他见我资质好,便把我强留了下来,等我长大之后,再回到家乡,父母皆已去世!我应该感谢他?还是痛恨他?他收我为徒,一招也没教过我,一次也没骂过我;要是不问他,他乐得清闲;要是请教他,他支吾其辞。弟子越不成材,便只得对他越是忠心!我的剑法是自己创的,我的剑是自己机缘巧合自己得回来的,我还不忘师门,以‘横山’为姓,你说,我该感激他?还是该杀了他?”

纳兰沉思了一会,才说:“可是,没有他,你今日也不会仗绝世之剑,走上江湖之路。”

“你错了。没有他,我也一定会练成绝世之剑,走上江湖之路。”横山十八道,“一个人有不同于他人的天赋,他迟早都会把这种天赋表达出来的。要与人不同,就得走自己的方式。我若真的有才,这才就得包括冲破障碍历难有成的能力——如果没有,那就不是真的有才!”

他说:“所以,没有师父,我也一样是‘剑客’横山十八!”

纳兰却道:“可是,我们若常持感激之情,活下去会快乐得多的。一个人活在仇恨中,就算天下第一,也苦痛不堪,还不如作个天下第一千八百八十八,但心平气和、自善自得的人。”

“为什么我们要有感激之情?去感谢那些人就是一场受辱!天予人万物,人无一物予天,自然该杀,所以天视万民为刍狗;同样的,天命反侧,何佑何罚!天要是助我,那是因为我够强;天要是阻我,我劈了他!”横山十八道,“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大闹比武擂台吗?我就是要告诉他们,我不服气!你的功力还远不如我,凭什么来评我审我?这正如东林党正直之士,给阉党抓去了,严刑挎打,判个凌迟——犯人其实就是执法的人,他们凭什么判人有罪!?”

纳兰认真的问:“‘帮、派、堂、院、墙’里的主持,你没有一个看在眼里?”

横山十八笑了。

“‘武林帮,帮主敖独,三千子弟,八万门徒,够气派了吧?你承认他的地位,你歌颂他的成就,你俯从他的势力,你成为他那臭沟渠里的一只蚤子,他就会照顾你、爱护你。你要是不服膺他嘛,他就去栽培一只蚤子都不会栽培你!你要成为他的徒子徒孙,就得要知道他一切喜好风光,承认他一切他自以为光同日月、可歌可泣的成就。偏就是他不必知道你是什么东西,甚至干脆忘掉你姓甚名谁!”他侃侃而说,“‘江湖派’掌门人李太绝,有绝世之才,有绝世之貌,有绝世之名,也有绝世之功,够绝了吧?可是他要人人都走他的路。不是跟他同一道上的皆欲尽除而后快!就算他是绝顶的,我为什么要跟他走同一条路子?我有我自己的山峰,我也有我自己的路子到山巅!我是我,他是他,他的成功其实就是我的失败,他走对的路子,就是我的黄泉!我是我自己的,我如果要像他那样绝,我就绝不理他那样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