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花幕先生(第3/5页)

沙沙几声脚步,是李呈幽灵般从矮帐前走过,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巡视,最后悄悄撩起洪定国的帐帘入内,想来是在世子身边值夜。

太过安静了——辟邪倾听着矮帐中的声息——竟无一点平常细微的人声。他紧了紧手中的剑,才突然发现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惊异。何以如此踌躇,如此惊恐,甚至萌生退意?他一声嗤笑,疑惑中生出倔强的执念来:那矮帐中是什么神魔鬼道,倒要一看究竟。

辟邪轻身跃出,贴着阴影缓缓绕到矮帐之后,窥视泥塑般立于洪定国帐前的守军,见他目光游离,知道那守军已是困顿,趁火光摇离他眼前,闪身挑高帐帘,从底下的缝隙里无声滑入。

这帐中竟是惆怅的沁香,在这沙场之上,这一丝游魂般透人心肺的芬馥,让辟邪也生出些忧郁来。他贴于地上,奇异身周无半点声响,花香倒似小小的神灵歌唱,在狭小的帐中穿梭不已。辟邪在寂静中慢慢地移动指尖,翻动靖仁剑,转到他觉得舒服的位置,冰冷的剑身紧贴着他的胸膛,随心跳起伏辉映垂帘后支离破碎透来的幽光。

他努力睁大双目,想要涌身再进,却发现身体就象挽弓力尽时的弓弦,跟着花叶扑倏倏喧嚣起来的私语颤抖不已。

就在此时,一道沉重的阴影挟着迟钝的风声缓慢地划过穹顶,他一惊而起,断鹞般在狂风中折了出去。摧裂山河般的杀气在他飞掠之际,切断他的衣摆,又将矮帐一挥为二,身着翡翠色战袍的老者一如玉塑的神像,手持人高的斩马钢刀仰头望来。

辟邪这一刻魂飞魄散,惊呼脱口而出:“洪王!”

“谁能料到多峰这只饵钓出了洪王这条大鱼。”姜放听完辟邪的话,不禁笑道,“他不放心儿子,竟自己跟到出云。”

“谁能料到呢?”辟邪垂目看着自己的手仍在微微发抖,避开姜放的目光,轻轻地笑,“回去的路上,一定是热闹的了。”

“洪王父子、东王父子、皇帝兄弟,再加上主子爷……”姜放抱着肩摇头,“就算大败了匈奴,这战果又有多少人等着分呐。”

洪州军营里的喧哗渐渐透了过来,门前小校来报:“大将军,洪州营中出了刺客,已搜到震北军营边了。”

“震北军也跟着搜罢。”姜放说着出帐,在外吩咐人调兵。

辟邪收了剑,趁着震北军中还未戒严,潜回行銮。撩开书房的帐帘,却见皇帝正披着衣裳坐在灯光下读书。

他一怔之间,皇帝已随手将书扔在桌上,转头望来。

“外面这么吵,难道祸是你闯的?”皇帝道。

辟邪忙抛下剑,跪在皇帝脚前,正想请罪,皇帝却按着他的肩膀,打量着他的神色。

“撞见什么了,吓成这样?”

辟邪蓦地扬起苍白的脸来,心底里未曾挥去的恐惧正在皇帝目光下变成惭愧,渐渐抹红了他的面颊。他心中无数念头翻滚而过,不知点头还是摇头,一时无话可回。皇帝抽回手,重新拿起书,定心看了下去。

“皇上……”辟邪拽了拽皇帝的袍角,低声道,“奴婢是让皇上吓着了。皇上饶了奴婢擅作主张。”

皇帝笑了笑,“你潜入洪州大营,自然有你的道理,朕不问,你有一天也会告诉朕。”

“皇上在生气。”辟邪道。

皇帝摇头,“朕记得从前身边的小太监说故事给朕听,说是游侠有神兵,能自己脱鞘,取人首级于千里之外,最后都是‘白光一道闪回剑匣里,竟不沾一滴鲜血’。”

辟邪噗哧一笑,道:“总是这样的。”

皇帝道:“朕今天却忽然想,有一天这剑飞出去了,再也不回来,会是什么光景?”

辟邪思量着皇帝的话,道:“奴婢在皇上身边才觉着安宁,无论去到哪里,遇到什么事,都会急着赶回皇上身边。”

他见皇帝不置可否,再想别的话劝解,却发现心中空明,能说的话,就这么一句之间说尽了。

皇帝嘴角终于浮上淡淡笑意,“辟邪,你在说真话么?”

“奴婢对皇上一直说真话。”辟邪道。

“胡说,这便是句瞎话。”皇帝不知为什么,越发高兴起来,一把将辟邪挽起身,又道,“虽说是行军,有时也不妨偷着寻些开心。喝一杯压压惊吧。”

“是。”辟邪环顾帐中,道,“不过,奴婢可没有私藏着酒。”

皇帝笑道:“你大师兄是个无酒不欢的人,定是有的。朕叫他。”

“不必了。”辟邪将角落里的书箱拖出来,那箱盖上一层尘土,似乎从来没有人翻动过的样子。

“这里有?”皇帝问道。

“怎么没有。”辟邪将箱子打开,从上面抱走了几摞书,果见下面藏得好好的三坛子酒,一坛已喝了大半,还有两坛没有开封。

皇帝喜道:“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辟邪道:“奴婢小时就总瞧见吉祥和如意偷酒吃。他们藏酒的花样,无外乎这几个。”

皇帝提出那半坛酒来,席地而坐,看了看道:“应是不错吧?”

“奴婢师哥喜欢状元红,多半就是了。奴婢拿酒碗来,皇上尝尝便知。”辟邪从里面翻出干净茶盏,给皇上斟满。

皇帝饮尽了一杯,点了点头,“吉祥是个会享福的。”他自己动手斟了酒,授于辟邪。辟邪想称谢,却咳了几记,待他嗽停了,皇帝又已干了一盅,把着空杯,枕着旧书,仰望穹庐。

辟邪抿着甘苦交加的醇酒,想和皇帝说说话,又懒得开口奉承,一样看着帐顶不语。灯光下白色的帷幕迷离成一片,象是黑暗的视野里突然炸开白昼的阳光,巨大的斩马刀在刺目的光芒中顿于青石地上,大地震了震,颜王府长史的尸身便血蝴蝶般地飘得到处都是,粘在自己脸上。

“咳。”辟邪猛地惊醒,耳畔惊呼退去,“空空”做响的,只是皇帝闲极无聊,拿脚拨弄着空酒坛的声音。

洪王世子遭人行刺一事次日里才传过来让凉王知晓,必隆没有太多的讶异。他很清楚洪州中军的底细,即便见皇帝仍是没有丝毫察觉的样子,暂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多往洪州营中行走协商。只是在晋见皇帝之后,才不经意似的同洪定国走在一处,拱了拱手道:“兄长受惊了?营中可有人受伤?”

毕竟必隆是亲王的身份,洪定国忙还礼不迭,“多谢垂问。那刺客不及出手,便被识破,吓得慌忙逃窜,不曾伤人。”

“这就好。”必隆笑道,“洪州大营的守卫比凉州军营还严上三分,竟还被人潜入中军,若那刺客行刺的是小弟,只怕这条性命已然交代给他了。赤胡,”他转首道,“你可要替我好好把住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