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部 伴伴 第三章 风铃的声音(第2/6页)

在这种家族里生长的孩子,从小就会感受到一种别的小孩们无法想象,也无法承受的阴郁之气,他们六七岁的时候,只要站到那里看别的孩子一眼,就可以把比他们大很多岁的孩子吓跑。

尤其是姜断弦。

甚至连他的长辈们都说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从小就很特别。

在别的小孩都会哭的时候,他不哭,在别的小孩都会笑的时候,他不笑。

十七岁的时候,他已领了第一趟红差,杀人头颅如砍萝卜。

然后他就是刑部的第一号刽子手,别人见到他,连哭都哭不出。

然后他就变成了横扫江湖、杀人如稻草的彭十三豆,别人见到他,更哭不出,更莫说笑了。

这么样一个人,这一生中,也许根本就不知道“笑”是应该怎么笑的。他笑的时候,也许比一个人一天中笑的时候还少。

可是这么样一个人现在却忽然笑了,而且大笑,而且笑得开心极了。

“你要我们慢慢喝,你是怕我们喝醉?”姜断弦大笑,“如果这么样一点比鸟还淡的酒,也可以把我们喝醉,那才怪。”

他不但大笑,而且笑弯了腰。

无论任何一个认得姜断弦的人看到他这么样大笑,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无论任何人听见他说出这样的话,也不会相信自己的耳朵。

因为这是不可能的。

这种笑声,怎么可能从这么样一个人嘴里发出来?

——他是不是疯了?

姜断弦当然没有疯,他一向镇定冷静,严峻如岩石,怎么会忽然发疯?

——他是不是醉了?

姜断弦当然不会醉。

在他们这种家族里,有一种很特别的习惯——喝“早酒”。

在执刑前,在天刚亮的时候,在别人宿酒尚未醒的时候,就要喝酒了,喝早酒。

从小就养成这种习惯的人,酒量总是要比一般人好一点的,有时候甚至还不止好一点而已,在一般情况下,酒量本来就是练出来的。

姜断弦的酒量,一向都比大多数人好得多。

今天晚上他只不过喝了一小坛山泉新酿半坛中的一半而已,他怎么会喝醉?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一坛酒全都喝光,也不该有一点醉意。

就算他一个人把这种酒再多喝三五坛,也不应该醉的。

他既没有疯,也没有醉,为什么他忽然间就好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丁宁呢?

丁宁的头上在冒冷汗。

他也觉得姜断弦变了,好像就在刚才那一刹那间忽然变的,从一个冷峻严肃、拥有极高地位的人,忽然间变得说不出的轻邪而怪异。

这种改变本来是绝无可能发生的,尤其不可能发生在姜断弦这一类人的身上。

难道这坛酒里被下了某种可以使人神志迷幻的邪药?

丁宁立刻否定了自己这种想法。

以他的智慧、经验和反应,酒里只要有千分之一的药物,他相信自己都能在酒杯沾及嘴唇的那一瞬间感觉出来,再慢也不会等到酒已喝进喉咙里的时候。

如果有人想在酒中下毒暗算他,那个人非但愚不可及,简直是在自己找死。

姜断弦的仇家遍布天下,朋友几乎没有一个,他对自己当然保护得更好,要暗算他,当然更不容易。

丁宁想不通这是怎么回事,而且也无法继续思想。

他忽然也觉得有一阵酒意上涌,头也晕了,此后这半个时辰,竟变成了一段空白。

在这段时间里这地方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他完全不知道。

他居然也像姜断弦一样醉了,醉得很可怕。

大灶里的火虽然依旧烧得很旺,伴伴的脸色却成苍白,眼睛里充满了惊讶和恐惧。

——这两个千杯不醉的人,怎么会醉得这么快?

她又想起那个美如幽灵,让她情不自禁神魂颠倒的女人告诉她的话:“不管酒量多好的人,只要喝上三杯,都非醉不可。”

伴伴轻轻叹了口气,直到现在为止,她还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

不管怎么样,她这样做总是为了丁宁,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要能帮助丁宁得胜,她还是不惜牺牲一切。

可是她这么样做,是不是真的对丁宁有好处呢?

伴伴又不免叹息。

她只希望丁宁不要受到伤害,只希望自己没有做错事。

04

嫣红如火的夕阳已消沉,慕容秋水却仍然独坐在黑暗的晚窗前,手中有笛未吹,屋里有灯未点,窗外什么都看不见,夜空下刚刚才有一颗寒星升起。

韦好客的眼睛也是黯淡的,他正好用黯淡的眼神看着慕容秋水。

他永远忘不了慕容秋水眼看着他一条腿被锯断时脸上那种表情。

那时候慕容秋水脸上根本没有表情。

短榻上铺着一张色彩鲜艳得几乎已像是图画般的貂皮。

穿一身灰白色衣裳的韦好客就斜卧在这张短榻上,膝盖以下的部分都被一张和他衣裳、脸色同样灰白的狐皮盖住。

其实他膝盖以下可以被掩盖的地方已经比平常人少了一半,少了一只脚和半截腿。

慕容秋水也许还不能算是一个很坏的人,可是他有很多很坏的习惯。

他的起居无常,饮食无定,胃口坏的时候,什么东西都吃不下,甚至连碰都不要碰,连看都不要看,这样东西也许就是他昨天晚上连续吃了十八碟还要再吃的,等到明天晚上,他也许还会像那样照吃不误,而且吃个不停。

可是今天晚上,他不睡,也不看。

有时候他也很喜欢热闹,在他那以特别华丽优雅著称于王侯间的庭园中,夜夜金杯引满,朝朝小圃花开。歌舞笙乐,彻夜不绝。

他喜欢热闹的时候,真是喜欢得要命。

只不过,最要命的时候,还是他不喜欢热闹的时候。

对他身边的一些人来说,这种时候简直是酷刑。

因为在这段时候,他的要求是“绝对没有”,没有灯火,没有动静,没有声音。

在这段时候里,他严格要求他的属下们为他做到这一点。一定要让他绝对的独处、绝对的安静。

现在就是这样子的,所以从他面对着的夜窗中望出去,那广大的庭园中,连一点灯火都没有。

寂寞,有时候虽然像是一条虫,在啃噬着他的灵魂,有时候却又像是一双温柔的手,在软软地抚摸他的肉体和他的心,让他那千疮百孔的心灵,得到短暂的安息,让他的力量能够重生。

孤独,安静,寂寞,都是种非常有效的复原剂。

这时候花景因梦已经在黑暗中站立很久了。

她身上穿着的虽然是一身雪白的衣裳,她的脸色虽然也是白如雪,可是她这个人却仿佛已融入黑暗中,甚至已像是和黑暗融为一体。

她甚至已经是黑暗的本身,多么黑暗,多么神秘,多么优美,多么凄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