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陇头行(下) 第三章 露桃涂颊依苔井(第2/2页)

那声音尚远,一声声传来,却是越来越近了。那外面人叫得分明就是那小姑娘,但那小姑娘并不回声,只牙齿咬着嘴唇低着声道:“夭夭跟人浪汉去了的,骑着马儿坐着船跑到三千里外去了的。”

韩锷一愣,却见外面忽蹒跚地走进一个人来,那人腿上似有风湿。脚步趔趄,两腿罗圈,似骑惯了马的一个老戌卒,面目也极油腻。

一进了这个棚子,见着那小姑娘,他脸上神色就大喜,似拣了个珍宝般似,口里却骂道:“小疯娘儿,没事就出来浪汉。你不是吵着闹着要来浪山场吗?怎么来了又不上去,反一个人背着我,难不成想偷人去?”

他嘴里不干不净,伸手就向那姑娘拉去。那女孩子满心不愿,却也不挣,由他一步步拖到棚外面去了。

韩锷正吃不准那老头跟她是什么关系——要说是父女两个人情形却又不像,就是叔执长辈也没有这么没规矩的。却见那女孩子出了门趁那老头不注意,回首冲自己嫣然一笑,那一笑就似唇边一朵黑莓熟透了。绽了一个口儿,露出苦甜苦甜的汁液,够人咂吧上一阵的。

韩锷面上一愣,心头却一阵迷茫,只见那女孩儿已被那老人连拖带拽地拉着走远了去。这边小计却大是好奇,已忍不住向在座的老人打听起那女孩儿的来历。

旁边的人若笑若叹,韩锷在旁边听他们讲——原来那女孩儿竟不是那老头的别人,而是他刚买来的媳妇儿,名字就叫夭夭。她出落的水灵,更是方圆百里内有名的唱把式,就因为家里穷。又遭横祸,田地不好,井里都是苦水。有大人害了病,交不起租子,才把她卖给那老戌卒吴天狠的。

——这“吴天狠”之名想来是个外号。小计道:“那她也来赶歌山?”却听旁边那老者叹道:“这歌山不就是她这样女孩子来赶的?她一向只赶过小歌山,象麦积山这么大的大会因她家里远,从没来过的。但一个女子,一辈子都没赶过一次的话,她只怕要一辈子的怨。吴天狠再狠也狠不过她的烈性儿,只有带着她来了,你没见看得她那叫一个牢实?”

韩锷愣了愣,心里猛地堵起了一块悲凉来,空茫茫地万般难受——照说,人生本应是因为那欲望而美好的,但一为生民,即落罗网;即有依赖,就增牵扯;即生牵扯,就生法度。所有的法度不过是集体图存的一样工具吧?但,怎么渐渐渐渐,这人世,只有法度而没有“人”了呢?人是为了欲求而生存,为了生存而相互依赖,为了依赖而设定法度,但最后,为什么所有的法度仅仅成了一些人为一己私欲而抹杀别人欲望的工具了?而最本初最原本最单纯的欲念反而消失不见?

韩锷抬眼向棚外看去,天也高高,地也青青。不远的山上,歌声摇动,都是方圆数百里不惜路途遥远赶来的生民。他心内不快,喝完了茶,一言不发,站起来就走——而自己与方柠,本欲待凭借一剑一索上的苦修之艺,以为可以风雨相呼。高扬远举于这繁冗的人世法度之上,以成契合,以就完好。为什么,为什么最后犹逃不开那尘世网罗?

他心中郁郁,小计问道:“上哪儿去?”

韩锷一抬头:“你不是要去看花儿会吗?咱们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