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居延猎 第六章 蛾眉倾国自难昏

韩锷闷闷地回到客栈时,杜方柠却已经回了。客栈里那张粗陋的木桌上,正放着几个油浸浸的纸包。见他回了,杜方柠就把那几个纸包撕开,里面盛的却是水煮腌牛肉、脱骨羊蹄、蜜制无花果几样吃食,杜方柠脸上有些笑嘻嘻地看向他,韩锷一见之下不由食欲大开。杜方柠却还备的有酒,酒却是盛在囊中的,这时她从袖中掏出了两个模样精巧的杯。天已近暮,那客房里黑黑的,桌上原燃的有蜡烛。两只酒盏在蜡烛的辉映下,却似透明的,一见淡青,一见灰白,莹莹的发着夜的幽光。只听杜方柠轻叹道:“这是我们家里我最喜欢的两个杯子了,说是夜光杯。本来一套共有七个,我常用来喝酒。没想这杯子虽好看,喝起酒来却只觉伤心。其中有一个羊脂色的,极名贵,用来装竹叶青本来最好了,可惜被我酒醉后摔了。其余的,‘荷露滑’配汾酒,‘杏花天’配白堕酒,都极好的——色味两相宜,常合樽前伴。可惜,也不知是不是天意,一个个就那么破了。有的破的声音我还记得,独饮饮到头疼时,手不知怎么就一松。然后,敲冰裂雪地一下,象敲在你脑子里似的……有时,你会看到杯破的尸体。有时,却到酒醒时才看见地板上的碎岔,才明白,昨夜又破了一个了。弄来弄去,最后就只剩下这两个了。我常想……”

她微微仰起头:“要再碎一个,我就再也不用剩下的那个杯子喝酒了。”

她脸上微微一笑:“这两个颜色最好。我怕它破,总舍不得拿出来用。没想它们……倒真还能等得到有人共饮的一天……以后就算破了,也不算总是孤单单的凄零,也算,曾经有过了。”

她的脸上升起一抹红晕,说着就往那杯中注酒。酒色居然是红的,注入灰白的杯,就是灰白底子的一汪鲜红,注入微青的杯,却是浅浅的绯红。那杯子盈盈一握,韩锷这一生酒虽也喝,却还从没喝得这么讲究过。

他伸手接过那灰白的盏,握在手里就像握着方柠那人前含笑、背里孤单的手腕似的。看着那杯子在手里泛起的莹莹的光,只觉得,里面的酒让他不忍一啜,又不忍不啜,那红荡漾的似乎是人世间所有的幸福与快乐。一口打尽,就这么完了,只怕可惜;但如对之不饮,就不是对它的辜负吗?

借着酒面上潋滟而起的微光,韩锷抬眼看向杜方柠那欲语还笑的脸,只觉这个女子……原来饮一杯酒也有这么多的说道呀。他心里明白,却说不出,只觉杜方柠已告诉了自己很多。那酒味微甜而酸:酸后回甘,甘里带烈,烈成薄薄的一辣,辣过后却在肺腑里温温润润地缠绵起来。那暖烘烘的醺意真好,让你明白哪怕醉后头是要疼的,也甘心一杯一杯地喝下去。

酒囊倾出近半时,醉意恰好。韩锷默默地吃着东西,他知道,方柠要开始讲起正事了。果听杜方柠道:“那三十余骑果然是羌戎派来的使者。居延城一向富庶,更是早先曾臣服于咱们朝廷的。十六年前,朝廷还曾以宫女冒充宗室之女与现今的居延王联姻,此后彼此一向交好。早在羌戎近来声势复盛前,朝廷因为内有所困,久已无暇顾及这塞外孤城。羌戎王势起后,对居延王的压迫也日重。他们这次派使者来,就是为了逼迫居延王与之联手,共抗朝廷的。”

她静静地盯了韩锷一眼,知道韩锷在用心地听,便更细心地说下去:“可是朝廷中近年来,内斗日深,无论是东宫还是仆射堂,都久已无心外务了,对这塞外姻好的护持也渐渐松怠下来……那是一种内卷的塌陷式的争斗。朝中当政之人,没有谁还记挂什么天下,以为天下之争只局限于洛阳与长安这二都之中,甚或只局限于宫中,只局限于那张皇位之上。”

她的眼中露出丝倦怠——她说的其实不是自己的想法,而是她心里所揣度的韩锷所思。韩锷他……对朝中之局想来就是这么看的。但她这个局中之人,纵遭他心里指斥轻蔑,却也只能认账了,因为她知道——事实也就是这样。“本来居延城一向还受到张掖守军的庇护,但到去年时,驻守张掖的朝廷之兵自保已经不足,早无力更无心对居延王加以庇护,所以羌戎更得以趁机而入。据说,这次居延王虽说心中不愿,但也已动摇,不过数日,只怕他们联合对抗朝廷之盟就要盟成了。”

杜方柠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来的根本就不是一个好时机。”

她口气里一片倦怠,似已颇倦于这个世事。韩锷一直静静地听着,也默默地在想。这时他的眼睛忽直盯向杜方柠,似要从她表面的倦怠下体察出她的真心来。杜方柠就这么倦倦地被他看着,慢慢地就矜持不住,眼里似慢慢地就要燃出一把火来。看到她眼底的火,韩锷唇角就轻轻一牵地笑了。杜方柠恼道:“你笑什么?”

韩锷只是轻声道:“那么倦怠软弱的话可不像你说的。”杜方柠看着他,面上也浮起一丝微笑:“那么,知难而退的事想来也不是你所能做的了?”

她的笑里隐藏有一丝俏皮。两人心里忽同时浮起了一丝“知己”之感。只听韩锷微笑道:“他们之中有没有高手?”杜方柠脸上微微露出一丝惊惧:“有!那个为首之人我虽没能完全探清他的家数,但他似乎就是出身于塔尔寺噶当教一脉的高手。因为我虽加意谨慎,但几乎还是差点被他发觉。听他说话间的气息,若断若续,与中土技击诸派调息之法迥异,那似乎就是……号称‘十万狮子吼’之塔尔寺中的‘煨桑心法’。”

她说起这几句话时,面色一片惊惧。韩锷也明白她为什么惊惧——‘噶当’一教,虽僻处青海,却在中土之地也大为有名,因为其教中宗师小金巴十数年前曾赴中土晒佛。当时也有中土知名技击之士与他谈武论技,没想在他金巴掌下,三数招间,就已败尽高手无数。‘噶尔教’本为一代佛法大师宗咯巴所创,内称‘格鲁派’,现今以两大高哲闻名于天下,一为大金巴,一为小金巴。那小金巴屡胜之后,座下弟子也曾张狂至极,一时间,连中土名门之士,也多以修习金巴心法为荣。最后,据传说,还是俞九阙不耐其张狂,扰乱长安法度,暗里出手与他于渭水一战。那一战后,小金巴退隐青海,从此足迹未再入中土之境,可俞九阙却也有一年没有露面。外人传说,小金巴虽败了一招,俞九阙也负伤颇重。

——俞九阙之声名几为中土高手之冠,所以噶当教的威名也就从此在中土技击名家的口碑中流传了下来。韩锷与杜方柠虽自度也算一流好手,可这等足以与俞九阙一较的名家,让他们思来也不由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