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戎马逸 第十三章 两宫无事安磐石(第5/5页)

陈果子的声音又悲凉又哽咽,他似乎说得累了起来,身子软弱得像个孩子。韩锷忽然觉得他的侧脸有些像小计——其实本不像,却说不出为什么,那一份稚嫩的样子就给他这种联想。

陈果子忽然静了下来,远处忽有怪怪的号角响,他一跳站起,抹了下脸上的泪:“我可能是疯了,这个故事,你永远不能对第二个人讲,永远永远。你发誓!大汗在找我,我要先回了。”

韩锷一下站起身,见他已上马回走,韩锷张张口,叫了声:“果儿!”

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我从小曾听惯的名字,好久好久没有人曾这么叫过了!

这一声算是什么?三十多年迢递的辛苦人间后好难得的一声家乡母语的招魂?

陈果子的脸上忽泪飞如雨,那当年的他还似一个好小好小的新鲜的果实,现在,只是陈陈的隔夜的油果子了。

他一回头,深深地看向韩锷一眼:“这个故事的最后一句时,直到最近,他才听到了一个什么韩锷的名字,他后悔没有早些听到。原来人生、还可以有另外一种活法……但,不是每个人都有那样的勇气与运气的。你获得的,自己好好珍惜吧。”

韩锷只觉心中悲咽,眼见着陈果子瘦小的身形骑在马上远去。他的身形看着又小又苍老,他就是再喊,喊回一个魂魄,不知是不是也只让那个小身子平增痛苦而已。

空中硝烟的气息已淡,韩锷忽惊觉胸肺间大是舒畅了好多。

——‘屠酥’药力解了一些了?难道,那清刚矫健的硝烟之味才是无意中可以一解屠酥药性的东西?

羌戎王的宿帐很好辨认,他似乎是个生性简朴的人,也许因为他吃过很多人没有吃过的苦。韩锷这些天隐隐听闻羌戎王出身极苦,好像还做过异族的奴隶,那他真的与陈果子都是一对苦命的人了。

他功力并没有全复,可他知道时机不再。陈果子是个极有心机的人,他叫自己放烟花一定并非没有深意。

他没有回去见方柠,自己悄悄费了好大力潜到了羌戎王的帐侧。其时已过午夜,帐内没有别人,只有两个人一重一轻的气息,那分明就是羌戎王与陈果子了。

韩锷长吸了一口气,然后,突地拔剑,一道剑锋在帐篷上划过,他已一闪身就进了帐内。

羌戎王反应好快,他本正坐在羊毡上与躺着的陈果子在说话。帐内生了熊熊的火,一帐温暖,陈果子赤了上身,露出的皮肤像个死去的婴儿的白,他裹着毯子躺在地上。

羌戎王第一反应就是回身拔刀,他的刀就在身畔,然后一双眼已盯在突闯而进的韩锷的面上。韩锷本想入帐即击,可这时,看到羌戎王拿刀的架式,身形忽静了下来,静如止水——宠辱不惊,静若止水。

——这羌戎王是个用刀好手!他的刀并不特别,青青的,如生沉锈,但那绝对是一把杀人的好刀。这羌戎王,身手只怕还在咯丹三杀之上!

韩锷与羌戎王的身形都如一瞬间定在了那里——没有呼吸,他们已无暇呼吸,都情知如此闯帐一刺,一招之间,只怕生死立判。

羌戎王也根本无暇呼叫帐外护卫,怕稍露泄怠,韩锷之击立至。

陈果子的身形一支愣就坐了起来,此时只有他是个闲人,他可以叫。只要他一叫,韩锷身后近在咫尺的护卫闯入,今日刺杀之局必败。

韩锷紧张地盯着羌戎王,却已没有心思关心陈果子的动静,他只要一隙之机,他知道羌戎王要的也只是一隙之机。有了那一隙,只怕马上——宠辱皆惊,动如脱兔!

陈果子的脸上却阴晴数变,他的手还在毯子里,面上一时是青,一时是白。

韩锷与羌戎王却已要发动,帐内气息已紧,陈果子忽一张口。他一张口,羌戎王已感觉到。他们合作已不止十年,他知陈果子要叫了。护卫一至,他要抢先发动。只要延缓一刻,援兵到后,韩锷必定事败身死。

可陈果子在毯中的手忽然动了,就在羌戎王才要起身扑击的一刻,一把泛青的匕首从那毯子中突出,已刺入羌戎王后心。

羌戎王深知陈果子恨汉家制度是如何之深,所以全没料到他这一击。他大怒回斩,一刀已架到陈果子脖子上,韩锷提剑要救。却怕一救之下,羌戎王手中稍动,就已要了陈果子的性命。

陈果子的眼睛好乌深好乌深地盯着羌戎王,乌毕汗的眼也直直地盯着他——他一生斩敌杀人无数,可这一刀,已近在肌肤,却下得好慢。

帐中一时都似窒息了,羌戎王忽低喘一声,手中刀已落下,身子颓然而倒。陈果子静静地看着他,已抢先接住了那可能发出声响的落地之刀,低声的却无限愧疚地道:“无论如何,我还是个汉人,我不能让你再与汉家和亲,不能把自己从小最疼的亲妹妹再送到这里来。这里,不是她该来的。”

他静静地抚着羌戎王背上之刀:“这把刀,是左贤王手下副相罗兹的。刀上有毒,也是左贤王猎熊时专用的秘制的。你看,我筹划得多好?以前帮你筹划时,帮你除了多少敌人呀,连你的死,也是我筹划出来的。”

他忽抬脸冲韩锷一笑:“你杀不了他,他才是羌戎人中最快的刀手。除了我,没有人杀得了他,也只有我能杀他,别人都不能!”

他的牙齿咬着嘴唇,似乎终于长大了,成熟了。

只听他的声音是平静的,可语意深处却若哭若笑:“左贤王副相罗兹的刀染着剧毒刺死了大汗,我也是死在他们刀锋之下的,明日羌戎就要大乱,此后内争必悍烈无比。有人复仇,有人争位……没想,我最后做的却是一件给汉家青史留名的事。我这一生,终究是一条养不家的狗!也终究是一个无恩无义的妖童……你走吧,但,这里的事,永远不要跟人提起,永远……让我在历史里沉埋下去。”

他的唇忽然吻上了羌戎王背后半露的剧毒之刃。

韩锷早就提防他要寻死,可万没料到会是此等死法。他疾扑而至,可那毒真烈,瞬息之间,陈果子的脸色已乌青,只见他还对韩锷笑道:“嘿嘿,你算不羸我。如果来生我们生为兄弟,我才是大哥——别看你长得高,你也就只配当个小弟。”

接着他的意识已模糊起来,一张小脸上乌青渐褪,竟露出说不出的苍白来,好像把韩锷错当成了乌毕汗,只见他伸着小手抓着韩锷道:“乌毕,乌毕,你那一刀终究没有砍下。所以,我跟你去,我跟你去……”

一道风忽从韩锷割破的帐子裂口吹入,利得像刀一样,斩断了那还连绵着的话语,也斩断了韩锷心中所有的热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