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日色赋 第二章 短鬓差池不及群

是谁会平白无故地送这么大个宅院给自己?韩锷躺在床上还在苦思难解——是方柠吗?抑或是洛阳王?按说他们两人都不可能知道自己的行踪。自己与小计这次潜返长安是极秘密的,就是连城骑中也只有数人知道,他们都不是会的人。

韩锷本不打算接受这平白无故的重礼。所谓礼下于人,必有所求。但那个管家林旺却说韩锷如不住下,他们的主人必不会饶过他们的。韩锷心软,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看出了自己的行踪,所以就住了下来。他默默地数着自己的呼吸,小计在对面睡得像也不是很踏实——他是不是也在怀疑着送宅子的那人是方柠?这次怎么却没听到他惯常的开口取笑?

这宅院虽然阔绰,卧室的陈设却极为简净,似是知道韩锷的好恶一般。而陈设之中,颇具匠心,让韩锷隐隐觉得,只有一个女子才会有这般细心的布置。他辗转良久,将近三更,还睡不着,便挺身坐起,却从小计的呼吸中听得他原来也没有睡着。想了半晌,韩锷开口道:“小计,锷哥有一些话,也许是到了该告诉你的时候了。有好些话,锷哥一直没有跟你说……”

他整理了一下思路,是到了该告诉小计他身世的时候了,可他真的一时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余小计在对面床上也坐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盖,低声迟疑半晌道:“锷哥,其实我也好多事没有跟你说,比如……”

他的心中似乎也有秘密,这秘密压了好多天了,压得他日子都过得不那么踏实,也到了必须要说出来的时候了。

韩锷一怔,望向他,只见小计的脸上似有愧疚之色。好半晌,小计却似忘了开口说话。韩锷的眉毛却忽一剔,眼中闪出一道冷光来,忽冷冷地睨向窗外。窗外的蝉正没心没肺地噪着,这声音因为室内的静默,声音似乎比平时格外大了起来。但那蝉声之中,隐有生杀气息。韩锷身子陡地拔起,一披就已披上了他的袍。伸手一捞,已捞到了榻边之剑,人一开门,就要向外扑去。余小计的身子却忽一闪而起,一手抱住了韩锷的身子,阻住了韩锷踏出之势。

韩锷一愣,却听他已极快地道:“锷哥,别动,院中布的有阵势。”

韩锷茫然地向外望去,茫然道:“你怎么看得出?”他师父太乙上人精修两仪之道,他对此也就一向敏感,怎么他不觉得,小计却觉出了?他适才只感到身周气息有异,以他身经百变的经历,几乎已可以断定,那是有敌手来了,而且是高手。让他奇异的是,那来敌分明已来了好一刻,怎么迟至此时他才惊觉。却见小计一闪身,已挡在了韩锷身前。他的一双瞳子忽变得诡异起来,一只明亮,一只却黯淡,仿佛阴阳眼一般。只听得他的语声都变得怪异了:“锷哥你忘了,我是余家的人,余家出身于大荒山一脉。大荒山无稽崖的《何典》,当今世上,只怕只有我看过,也看懂了。”

韩锷一愣,他倒忘了小计的出身。却见他的一双眼睛其色忽变,已不再是一阴一阳的怪异,而忽然潋滟清凉,如同两泓清水。只听他喃喃道:“厉害,厉害。”韩锷向门外看去,门外是个月损之夜,他却看不出有什么不同。院子还是那院子,假山树石也还是那些假山树石,没有什么大异。却听小计道:“锷哥,你要想看清的话,就舔一舔我的眼睛。”

韩锷一愣,却听出他这次可不是开玩笑。一低头,微微的月光下,只见小计大大的眼睛,尖尖的下颏,一张面庞十分乖巧俊秀。可出奇的是他的双眼,竟真的似汪着两泓水一般。可那又不似水,止而不流。韩锷心思迷惑,伸出舌尖,真的轻轻地在他的眼睛上舔过。——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海客归来”之术?“海客归来话苍茫,鲸齿虹霓一瞳藏;心有灵犀谁能渡,舌苗一点悟沉香”。传说中那些浮槎于海的行客远方归来时,眼中曾见奇景无数,家乡父老每欲知他所见,就会用舌头舔一舔他的眼睛,以求感悟。这等怪语虚言韩锷虽有所闻,一向以为是无稽之谈,哪想大荒山的心法果然荒僻如此。一舔之后,他只觉一点微甘带苦的滋味从舌尖一起蜿蜒入心脉,低声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止水清瞳’?”

余小计道:“不错,这是‘水清瞳’,也是我们大荒山的别传心法。我姐姐说,好多人穷其一生之力还不能修至极境。但她说,据一个老婆婆讲,我却是天生的一双‘水清瞳’。”

韩锷这时回眼向门外望去。然后,只觉得背后寒毛一竖:小计说得不错,院中果布得有阵式!他与小计歇宿之处本在后宅,那阵式却深深远远,似是从这大宅的门口一路布了过来,当真深不可测。韩锷也不能全看明那阵势的所以然,却本能的觉察到了一股凶险。只听小计阴恻道:“龙门异!这‘龙门二十品’,只有龙门异门下才布得出,还不是一人之力所能就,锷哥,他们从初更起咱们入室时就已开始布置了。他们藉阵法消解形影,所以连你都一直感觉不到有人靠近。到能感觉得到时,他们杀势已届。如果不是你的警醒异常,提前发现一刻,咱们只怕现在已陷入阵局。那时,破无可破,守无足持,他们必把咱们的床榻都要陷入阵心了。现在,好在这一间房他们还没来得及纳入他们的阵内。”

——“龙门二十品”?难道这就是一生几尽窥天下奇门之道的师父也说未尝一测其究竟的“龙门二十品”?这阵势分明不是一人之力可就,龙门异究竟来了多少人?他们难道为杀小计,已经倾巢而至?

韩锷得小计“谈瀛”之术借度“止水清眸”之力,这时约略看清了那院中阵法。只见那阵法说不出的古硬朴拙,似乎源流已在三代之上,至魏晋方得其形似。他的背脊一挺,忽然缚剑就背,那剑把在背上就是一阵簌簌,长庚似乎也感到了所面对的危局。韩锷低声道:“小计,龙门异倾力而出,锷哥,这次只怕真的要护不住你了。”

他借余小计所借“谈瀛”之力,这时已感到阵中有人。可怕的是,仅仅两个多更次,那阵式所布范围似已不仅限于这个跨院。而是从宅门而入,延入后园,这方圆数里的大宅似乎已尽纳入那阵势之内。只是一些细物的移动,那一堂一舍,一廊一楣,居然尽为其所用。天上夜色碧清,星光忽灿。韩锷忽觉得地下地脉潜流的声音——他们居然已上藉星斗,下引流脉,布就了这个“龙门”大阵。

他身形瞬然一晃,一步就已踏入院内。小计一把拉他都没有拉入,只见韩锷一步已踏入假山之侧。他踏歌步本就起于术数,这阵势他虽难深悉,但他的修为一向撮其要而拮而精,一眼已看出了阵眼所在。他足下才及假山,那阵势一晃一迷,就要发动之际。他足下忽然发力,只见他的身子在空中一旋一腾,那一瞬息似短也长,他却似把自己整个身子已化为一点星火,那星火一明。然后一黯,然后再一明,再黯时,星火渐淡,他已立身于一颗老槐阴下。天上是月损之夜,——石火光中寄此身!他全力发动,不为伤人,不为杀敌,不为挫阵,却只为在这万险阵法中抢到这一个方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