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怡

凌郁在一条漫长的幽暗隧道中穿行。她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千辛万苦,是要往一个地方去,却如何也想不起这个地方在哪里,只有茫然地向前摸索。无数张脸孔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在她眼前飘来荡去。他们从四面八方向她聚拢,甜言蜜语,笑脸奉迎,可当她受了蛊惑,情不自禁追随他们而去,那些笑脸摇身一变,却成了一张张冰冷淡漠的面具。他们三三两两聚作一堆,各人都有各人的归属,唯独她无家可归,流落到哪里都是局外人。

他们故意逗弄她:“嘿,你打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哪儿来的……”她恍恍地答不上来。他们捂嘴偷笑,又变本加厉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叫什么名……什么名……”她一慌,本已滚到舌尖的那个名字竟然给咽了回去,再怎么也想不起来。他们尖声大笑:“哈哈……连自己叫什么名都不知道……都不知道……哈哈……”

凌郁惊慌羞愧,急惶惶想找一条出路避开这些笑里藏刀的陌生人。可人们却不放过她,用嘻皮笑脸和冷嘲热讽将她挤到逼仄一角,又倏地躲到远处指指戳戳。走在这条永无尽头的隧道里,凌郁才蓦然惊觉,原来她的世界就是这窄窄的一线,拥簇狭小,却又空寂孤独。

凌郁一错神,忽然从这陌生的人群中分辨出一张熟悉的面孔,不禁急声叫道:“静眉!黎静眉!你快告诉他们我叫什么!”

黎静眉白了她一眼,撇撇樱桃小嘴:“你这种装模作样、不男不女之人,我怎会知道你究竟叫什么?”

凌郁抓住另一个正从她身边掠过的影子,那是英俊狠戾、生气勃勃的司徒烈。她顾不得昔日恩怨,哀求他道:“阿烈,你跟他们说我是谁吧!你告诉他们!快告诉他们!”

哪知司徒烈“嗖”地一晃,弹到数丈之外,忽就换作了女子打扮,捏着嗓子阴阳怪气地说:“我也不晓得你是哪个……哈哈……我不认得你……不认得你……”

凌郁追上几步,喃喃叫着:“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自然认得我的。”无人应声,司徒烈的脸已遁入黑暗中消失不见。

隧道的穹顶上隐隐有星光闪烁,仿佛缀满了华丽的宝石。凌郁深一脚浅一脚往前跋涉,忽然瞥见星光下流波转动着一张洁净柔和的脸庞。她心头一阵激荡,轻声呼唤道:“小清!啊,小清,好歹你认得我的是吧!”

司徒清目光温柔澄澈,含着善意的微笑。凌郁胸口暖洋洋的,向她的朋友切切奔去。可是司徒清却摇了摇头,缓缓升起,融入灿烂繁星之中。

凌郁一怔,恍惚看到自苍穹又流星般滑落下一人,依然是脉脉温情的含笑,流风回雪的鬓角眉梢,轻声唤她“妹妹”。她胆怯地走到近前。慕容旷点点头,想向她靠拢,微微一动,身子飘乎乎却向后退去。凌郁追过去,谁料慕容旷后退的速度如光如电,转眼间就隐入星光璀璨的天际,再也分辨不出。凌郁焦急地呼唤着:“大哥!大哥!大哥!”

“大哥!”凌郁奋力打开双眼。刹那间阳光倾泻而下,把幽暗迷乱的梦境“啪”地关进记忆深处。

撞入凌郁眼帘的是一张胡子拉碴的男人的脸,他满脸忧戚,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自己。在阳光里醒来有多么好,原来她并不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凌郁想向他报以微笑,想轻轻唤他一声,身子却仿佛有千斤沉重,连挑起嘴角一小块肌肉都无比艰难。

徐晖看到凌郁苏醒,心一宽,脸上放射出惊喜的光芒:“海潮儿,你总算醒过来了!”他把她的手放在脸上反复摩搓,凌郁沉睡的意识一点点缓缓打开,一颗心轻飘飘地上下起伏。

“海潮儿,她……她醒啦?”徐晖身旁什么人关切地问,声音轻柔,仿若一缕春风。

这多像妈妈的声音哪!难道我还在梦里吗?凌郁使劲仰起头,循着那声音找去。阳光耀目,光里面站着一位风清云淡的女子,像是一切光的中心和源头。凌郁心上迷迷茫茫,一时不知此刻身在何处,是人间亦或天上。

那女子倚着床沿坐下,把手轻轻搭在凌郁的额头上:“孩子,你觉得怎么样?”

这只手,这声音,可有多么温柔。真是妈妈吗?还是天上的仙女?凌郁喃喃问道:“这是哪儿?大……大哥呢?”

太阳骤然钻入云层,天空就沉下脸来,室内的光线变得不那么强烈,那女子的面容终于在阴影中凸现出来。她浑身猛地战栗了一下,含笑的双眼刹那间蓄满了泪水。凌郁的心狠狠一抽,所有记忆的碎片都从脑海深处跳出来,一点一滴,清晰可鉴,什么也藏不住。她瞧得真真切切,这女子是凌波,大哥的母亲,慕容湛的夫人,师父凌云的孪生姊姊。

“你想干什么?”凌郁本能地抗拒这个女子,伸手“啪”地打掉她放在自已额头上的那只手。

“不要乱动,当心你的伤!”凌波疼惜地说。

凌郁双手一撑想翻身跃起,哪料竟纹丝未动,方知自己伤得沉重。她伸手一摸,怀中空无一物,心里登时慌了,尖声叫道:“匕首……我的匕首呢?把匕首还给我!”

徐晖深知匕首对凌郁的意义,转身向凌波道:“伯母,还是把匕首给她吧。这东西,她瞧的比性命还要紧。”

凌波犹豫片刻,尽管内心深为忧虑,还是从袖筒里抽出水晶匕首,送到凌郁面前。凌郁如小野兽扑食般,一把把匕首抢过来揽进怀里,眼中射出尖利的敌意与防备。

凌波扶住凌郁肩膀,柔声劝道:“海潮儿,先躺下来好生休养。你的匕首谁也抢不走。”

凌郁握着匕首,冲凌波的手便划下去。凌波匆忙一闪身,才未被匕首刺破肌肤,但贴着手背滚过一层冰冷寒光。那真是一把世间稀有的利器。

凌郁一击不中,挥舞着匕首厉声说:“谁要你假慈悲?你们不是想杀我吗?来呀,动手哇!为何还不动手?”

徐晖按住她双手道:“海潮儿,你别这样!伯母已然在你床前守了几天几夜没合眼了!”

凌郁狐疑地瞅着徐晖:“你也跟他们是一伙的吗?他们是杀我全家的凶手,你倒站在他们那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