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彼岸

凌郁终于和父母相认,然而她并没有认从新的生活。她陷在深深的忏悔里,自成一个小世界。沉默积淀下来,砌起一道屏障,她躲在里面过着苦行僧的日子,外人难以逾越进入。徐晖原本自暴自弃,但凌郁的境遇分散了他对自己的厌弃。如何开解凌郁成了他生活的重心,这件事为他的心灵重新点燃了一丛希望。

慕容湛身体基本痊愈之后,又为凌郁细细把了一回脉,说她的双腿并非绝对不治,若以强大的意志力与体内残留的毒质相抗衡,或许能够重新站起来也未可知。然而凌郁终日蜷在他们为她打制的轮椅里,只顾做一些她自以为要紧的事情。

凌郁最热衷的一件事就是喂马。她每日总有个把时辰耗在马厩里,把割下的青草铺开晒干,拣出最嫩的几丛喂给慕容旷那匹名叫墨山的大黑马。她对墨山极为偏爱,总把头靠在墨山圆滑的肚皮上,轻轻抚摸它的鬃毛和背脊。墨山丧主之后,脾气变得十分孤僻暴躁,也只有凌郁在时,它才安静驯服,不时拿舌头舔润凌郁的脸颊。

凌郁给她带来的那匹白马取名银川。银川原本瘦骨嶙峋,幽谷青草肥美,又无须兼程赶路,不多时它便日渐丰腴,暗淡的眼眸也有了神采,意想不到竟是匹良驹。但凌郁似乎格外嫌恶它,对它从不照顾爱抚。银川倒并不埋怨,也不爱与其他马儿扎堆,终日独自在草地上踯躅徘徊,起风时,便昂首逆风站立,白雪似的鬃毛长长扬起,十分俊美孤傲。徐晖远远见了,只觉得什么东西在他心上轻轻划过,不落痕迹的疼痛。这白马的神气其实跟凌郁像极了,她故意冷落它,焉知不是惩罚她自己?银川是被凌郁放逐的灵魂,在天地边缘与世隔绝,等待永远沉入地下,或者再度升起。

凌郁虽然低沉,但总算绝了轻生的念头。父母恩情一经相连,便再也无法割舍。每日她都在慕容夫妇房间待上片一刻辰光,除了请安,几乎不讲什么话,缄默地缩在一角,看凌波收拾打扫,听慕容湛读一段好词佳句。她抿着嘴角,眼神冷淡疏离,乍一看是个冷漠无情的孩子,可是在那瞳孔幽深的角落,隐藏着炽热与焦灼。她把对父母亲情的想往,锁在自责的深牢里。她用沉默鞭挞自己无法弥补的过失。

徐晖想出各种方法逗引凌郁开口。他把幽谷里发生的各种细微琐事都一一讲给她听。他偶尔出谷帮凌波采购,回来便大肆描述城里的热闹繁华。他甚至给她讲自已小时候的故事,这些往事因为牵扯到王明震和高天,每讲一句都像是拿刀子剜自己身上的肉。但他一心打破她周身严实的围墙,不得不绞尽脑汁搜索枯肠。

一天徐晖正讲述当日见闻,凌郁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你几时能闭嘴?”

徐晖微微一笑:“你总算肯开口了。”

凌郁冷冰冰地说:“我想一个人待着,你走吧。”

“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我哪儿也不去,就跟你在一块儿。”

凌郁心上猛地打了个颤。有一个瞬间她眼中漫上来一层水雾,水雾背后一对近乎热切的瞳仁悠悠晃晃。然而当水雾退去,她重又戴上那副冷漠的面具。“那小清呢?”凌郁残忍地问道:“你能忘掉小清吗?提起小清的名字,从此你能无动于衷吗?”

这话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徐晖心上。他不能,他知道他永远不能忘记小清,把自己卑劣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小清的名字如一道隐匿的急闪,一经提起就能把他整个劈开。

凌郁看到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就别过头去,自己转动轮椅把手,擦过他缓缓走远。徐晖听到她低声自语:“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除非他们能活转过来……”

凌郁渐渐适应了双腿瘫痪的生活,徐晖已不必时刻守在她身边,晚上便在慕容旷房间休寝。他总感觉到慕容旷的气息在屋内缓缓流动,静暖,轻柔,而富于韵律。那气息在他周围穿流起伏,掠过肩膀,拂过手背,似是在与他交流,只是他尚不懂得那一种语言。有一日他随手拉开慕容旷床头的小柜,见最里层放着一个长条木匣,拿封条封了口,上面写着:“代徐晖兄保管”。徐晖小心翼翼撕去封条,记载着“飘雪劲影”的那半卷《洛神手卷》就静静躺在匣中,和徐晖交给慕容旷时没有丝毫分别。

有热泪盈满徐晖眼眶。他把手卷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从前他以为只要练好这门功夫,便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此刻他幡然惊觉,若是承受不住太阳火辣辣的烤问,即便武功再高,亦不过是虚弱之人。

凌郁的情形不见起色,徐晖心中悒郁,夜不成寐时,便到慕容旷墓前静坐。有的朋友并不因时间和生死的距离而生隔膜,徐晖反而比从前更亲近慕容旷。

这个仲夏的夜里,他又来到慕容旷墓前。白天凌郁的问话就像她的匕首,锋利凶狠,一刀戳进他心窝。他夙夜悚惧,冷汗一次次浸透了衣衫。犯下的罪孽探出幽暗的厉爪,勾住他的喉咙飞向深渊。他被绝望擒住,不断往下沉,月光不可见,星光不可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夜。他想凌郁说得对呀,我们亲手毁了我们亲爱之人,他们飞到天上去,我们却只有下地狱。地狱里什么都不必有,他们的名字和容颜就是最严苛的刑罚。

徐晖在慕容旷的墓碑旁坐下,就像是两个朋友并肩小憩。他坐了许久,渴望他的朋友能说点儿什么。然而四野静寂,只有夜虫呢喃耳语。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徐晖一抬头,混沌暗夜中渐渐显出一个瘦长身影,深蓝色的长袍,在夜风里摇曳飘扬。徐晖激动得双手发抖,以为是慕容旷终于现身相见。待那人再走近些,他才瞧出原来却是慕容湛。

徐晖刚要起身,慕容湛就伸手轻轻把他按了下去,自己也在儿子墓前席地而坐。

“夜深了,前辈怎么还未歇息?”

“天气一热就睡不着,出来走走,外面舒服多了。”慕容湛淡淡地说。

尽管慕容湛仍如从前那般傲岸冷峻,徐晖却隐隐察觉,他体内心上必定都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只有在深沉隐秘的夜里才能够悄然宣泄伤痛。徐晖正自思量是否该当告辞让慕容湛独处,却听慕容湛说道:“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

徐晖这才看清慕容湛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他踌躇着道:“前辈身体还需调养,恐怕不宜饮酒。”

“好与不好,我心里有数。”慕容湛仰头喝一大口酒,微眯起眼睛:“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以前都是旷儿与我一道,今儿个你陪陪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