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神怡(第6/7页)

屋内突然传来“咚”一声闷响。徐晖和凌波一惊,慌忙起身冲进屋去。只见床榻旁的凳子倒了,凌郁斜倚于床边,竟已换上了那套新衣裳。凌波头一回见女儿着女装,怔怔瞅着她良久无语,只不住想,这是我的女儿,我女儿可有多么美!

徐晖上前扶住凌郁:“海潮儿,你想要什么?我帮你拿。”

凌郁抿紧了嘴唇不言语。凌波从梳妆台上捡起木梳,走到凌郁身边。伸手刚要触及她的头发,她立时警惕地侧头躲开:“你干什么?”

“我给你梳梳头。”凌波柔声道。

凌郁低头不语。凌波就拿木梳轻轻梳理她细软乌亮的长发。那是一双母亲的手,从指尖缓缓流淌下无限的爱与疼惜。凌郁情知自己既然不肯承认这位母亲,便当拒绝这份好意。然而被疼爱的滋味太好了,她舍不得拒绝。她就像一棵生长于沙漠的仙人掌,尖利的长刺里封藏着她深深的渴望。当有水滴终于落到干涸的大地上,立刻被她贪婪地吸进身体里去,干裂的心房就会因为滋润而感到疼痛。

凌波为凌郁梳好头发,又理了理她的衣裳,从梳妆台上把铜镜端过来。凌郁望着镜中的自己,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她不禁恍恍地想,这是我么?这是本来的我,抑或是一个全新的我呢?徐晖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真是一对母女,脸上那副认真而惶恐的神气,几乎一模一样。

凌波鼓足勇气说:“海潮儿,去看看你爹爹吧!”

凌郁心猛一抽紧,咬紧了牙不吭声。

“你爹爹他,很想见你。”

“他不是我爹。”凌郁皱紧眉头,挤出这几个字。

“海潮儿,慕容前辈他为了救你……”徐晖的话讲了一半,就被凌波的目光拦回去。凌波沉默片刻,低声恳求道:“你可以不承认他是你爹爹。那你就当我们素昧平生,我请你,求你去看看我的丈夫。他时时刻刻都念着你,可又怕你不肯见他。你就去看看他,好吗?”

面对这样的请求,即便是铁石心肠,亦再无法拒绝。凌郁觉得凌波似能看透她内心,看出其实她渴望听到慕容湛的消息,知晓他的身体是否痊愈。她多么渴望见到他,可又多么恐惧走向他。

这里与慕容夫妇的卧房只相隔几道门,对于凌郁来说却有如天堑鸿沟。徐晖抱着她穿过走廊,觉出她身体剧烈的颤抖,仿佛一只惊惶的鸟儿在怀中瑟缩,不知所措。

凌郁曾经来过这个房间,她熟悉这里的植物、书本和气息。但此刻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草药的苦涩味道,暗示着主人病体沉重。凌郁靠在徐晖肩头,垂下眼帘。她害怕见到那个无与伦比的男人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悲惨情景。

“海潮儿,你来了?”那个充满魅力的声音终于在她耳畔响起。

凌郁全身一震,循声望去。慕容湛靠于床头,正专注地看着她。他面色苍白,身子也比往日里来得瘦弱,但双目仍然炯炯,充满了坚不可摧的力量。这样的目光她只在司徒峙眼中看到过。司徒峙的形象一晃而过,仿佛钝器狠狠砸中她的胸口。

徐晖轻轻把凌郁放在床边,让她倚着自己坐好。凌郁终于和慕容湛面面相对,他们之间再无阻挡。慕容湛长久地注视着凌郁,深深叹息道:“我早该认出来,你的眼睛跟你妈妈原来这么像。”

心灵最深处,凌郁知道这是她的父亲。可真相太残酷,她不敢面对,只有拼上所有力气抵死否认。她深吸一口气,冷冷道:“你想干什么?”

慕容湛一怔,喃喃道:“你的脾气,倒当真跟我年轻的时候一个样。”

凌郁扬起头顶撞说:“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会跟你一样?”

“海潮儿,别这么跟你爹说话。”徐晖心下不忍,低声劝道。

“不要你管!”凌郁狠狠推了徐晖一把。

徐晖不由自主倒退几步。凌郁没了倚靠,身体失去重心,晃了晃便摔倒在床脚下。慕容湛伸手勾住她左臂,想把她拽起来,却忘了自己内力全失,伤势沉重,半分力气也无。他被她下坠的力量一带,险些跟着栽倒。幸而凌波身手敏捷,及时扶住。

徐晖抢上前,把凌郁搂进怀里,心疼地埋怨道:“你这是做什么?”

凌郁这一下跌得颇重,五脏六腑像摔碎了似地疼痛,双腿却仍旧一潭死水,毫无知觉。她满腔羞愤绝望无处宣泄,也不理徐晖,发狠地向慕容湛叫嚷:“我杀了你儿子,你不是要我抵命吗?痛快点儿,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慕容湛眼前一阵晕眩,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凌波见丈夫脸色惨白,担忧他身体难以负荷,忙握住他手道:“湛哥,你累了,躺下睡会儿吧!”

慕容湛张开眼睛,冲凌波微微一笑,眼中浮上无限柔情。他转头瞧着凌郁,缓了口气,低声道:“你杀了我儿子,我们痛不欲生。但是我知道,你心里的难过其实并不逊于我们分毫,因为他是你所爱的哥哥。”

这话顷刻间冲破了凌郁紧闭的心门。压抑太久的泪水翻涌着决堤而出,将她整个淹没。她低头咬紧了嘴唇,不愿让他们看到她流泪,但还是忍不住肩膀耸动,喉咙里发出低声呜咽。

慕容湛轻轻把手放在凌郁颈上,抚摸着她的头发:“孩子,我和你妈妈爱你,一如我们爱你哥哥。”

凌郁恍然觉得,她活了二十几年,就是为了等待与这个人相见。她从童年起一直孜孜企盼的,就是父亲把他宽厚有力的大手放在自己头上,温言细语说,你是我心爱的孩子。她不惜一切,倾其所有,只求司徒峙发自肺腑的疼爱。谁知此刻却是这个尚嫌陌生的男人,满足了她心底的热望。假若这不是命运,不是她命里注定的父亲,还会是什么呢?

凌郁再也无法抗拒她的真心。她放声恸哭:“我不值得你们这样……大哥回不来了……他回不来了……”

凌波早已泪流满面。她一把搂住凌郁,吻着她冰凉的额头:“孩子,我的孩子!”

妈妈的怀抱这样温暖。凌郁伏在她胸口,听到她温柔坚定的心跳,就像是回到了遥远的婴孩时代。她呜咽着,胆怯地叫出心底的渴望:“……妈妈,妈妈……”

这天凌郁是哭累了睡着的。徐晖把她抱回房间,为她盖好被子,久久看着她熟睡的样子。她是一个倔强凶狠的孩子,于不经意间方才流露出生命的本来面目,单纯,安静,甚至有点儿羞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