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在海上 Chapter 17 恩典时刻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一套常规处理方法形成了,它甚至在最绝望的情况下起着作用,只要他们坚持得足够长。一场战斗后的几个小时都是紧迫而混乱的,许多人命悬一线。在这里,医生就是勇士,他们知道仅仅为伤口止血就能拯救一条生命,快速的外科手术就能保住一条腿。但在传染病发作时,所有招数都失效了。

接下来是在病菌领域漫长又持续的观察与战斗——没有适合这片领地的武器,仅仅是场消耗战,小事情做了可能没有什么帮助但必须去做,一遍一遍又一遍,与无形的病魔敌人搏斗,怀着微弱的希望,期待那些病体可以支撑得足够长久,超过它的攻击者。

在没有药物的情况下与疾病进行对抗,就是要把一道阴影推开,黑暗如黑夜一般无情地蔓延开来。我已经战斗了九天,死了四十六个人。

尽管如此,每天黎明,我都按时起床,往我模糊的眼睛里泼点水,然后再次来到战场,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只带着一桶酒精。

也有些许的胜利,但即便是这些胜利,也在我的口中留下了苦涩的滋味。我发现了感染的可能根源——一起用餐的伙伴之一,一个叫霍华德的人。最开始他在甲板上做炮手,六个星期前被调到了厨房值勤,这是一次意外带来的结果,因为一个收缩炮架压碎了他的几根手指。

霍华德曾在军械室干活,是这一疾病的第一个已知病例——从死去的船医亨特先生不完整的记录中可以看出——是把那里搞得脏乱不堪的水手之一。接下来的四起病例,全部来自军械室,然后蔓延开来,感染到的人四处走动,在船头留下了致命的污染,感染到其他人,并传染给了全体船员。

霍华德承认他曾在其他干过活的船上见过这样的病,完全能应付得来。然而,当其他人都在甲板上,厨房人手不够时,厨师一口回绝了宝贵的援助之手,理由只是因为“该死的娘儿们都是蠢货”。

埃利亚斯无法说服他,我不得不把船长本人喊过来,他误解了骚乱的性质,带着几个配有武器的士兵来到这里。厨房里的场面异常不愉快,而霍华德被带去了禁闭室——唯一能进行某种程度隔离的地方。他在困惑之中抗议着,要求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

我从厨房里出来的时候,太阳正西沉入海,金色的辉光铺满西边的海面,如同天堂的街道。我驻足片刻,仅仅片刻,凝神注视。

我曾多次目睹这美丽景色,但它始终给我惊喜。总是被巨大压力包围着,蹚过齐腰深的烦恼和忧愁之渊,作为医生,我会看看窗外,打开门,看向外面,而它会在那里,意料之外又明显无误,这是安宁的片刻。

光从天空蔓延到船上,巨大的地平线不再是一片苍白空虚,而成了欢乐的居所。有那么一瞬间,我住进阳光的中央,温暖又洁净,疾病的恶臭和景象消失了,痛苦从我心中消散。

我从来没有寻找过它,没有给它起过名字。但当安宁之礼物到来时,我总是知道是它。在它持续的时候,我仍然静静地站在那里,想着它是奇怪的又是不奇怪的,因为恩典也应该在这里找到我。

然后光线一点点地移动,这一时刻过去了,像往常一样伴随着它持久的回响离我而去。确认了反射的光,我在身上画了个十字,走下甲板,我晦暗的盔甲依稀闪着光。

四天后,埃利亚斯·庞德死于伤寒。这是致命的感染,他来到医务室,发着烧,昏昏沉沉,被光线刺得不敢睁眼。六个小时后他神志不清,无法起立。第二天黎明,他把他那圆圆的脑袋紧贴在我怀里,喊了声“夫人”,死在我的臂弯里。

我忙完了这一天必须做的事情,在日落时站到了朗读葬礼悼词的伦纳德船长的旁边。见习船员庞德的尸体被裹在他的吊床里,托付给了大海。

我谢绝了船长的晚饭邀请,去了后甲板上的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旁边有一尊大炮,在那里我可以看着外面的水面,不让任何人看到我的脸。太阳在金碧辉煌的光芒中落下,取而代之的是如天鹅绒般布满星星的夜空,但没有恩典的时刻,每个景象里都没有属于我的安宁。

当黑暗笼罩着整条船,它所有的动作开始缓慢下来。我把头靠在大炮上,脸颊下打磨光滑的金属冰凉入肤。一个水手快步从我身边经过,专注于履行自己的职责,然后又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我全身疼得要命,头阵阵作痛,背部僵硬,双脚肿胀,但这些并没有任何意义,相比起来,我心中的痛苦更剧烈。

任何医生都不愿意失去病人。死亡就是敌人,把自己治疗的人输给黑暗天使的魔手,就是被击败,就会感到背叛和无能激起的愤怒,甚至是因失去而产生的人类的痛楚和对死亡结局的恐惧。在这一天的黎明和日落之间,我失去了二十三个病人,埃利亚斯是第一个。

有几个在我擦拭他们的身体或拿起他们的手时死去;还有一些人,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吊床里痛苦而死,而我只来得及触碰他们一下。我以为自己已经接受了这段时间的现实,但我又知道——就在我抓住一个十八岁船员抽搐的身体时,他的肠子正溶解在血和水里——青霉素就可以救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但是我没有,难堪像一种溃疡,吞噬着我的灵魂。

装有注射器和药剂的盒子被留在了“阿尔忒弥斯”号,在我备用裙子的口袋里。但即便我将它带在身边,我也不可能会使用它。即便使用,我能拯救的也仅仅是一两个人而已。虽然知道现实是这样,但当我在病人之间穿行,所有武器只是煮羊奶和饼干,以及空空的双手时,怒火因为这一切的徒劳而涌起,我咬紧牙齿,直到我的下巴疼痛难忍。

我的思绪跟我脚步走过的轨迹一样茫然昏乱,看着这些因痛苦而扭曲的面孔,或是死亡后慢慢松弛平缓下来的面孔,而他们都望着我。望着我。我举起无用的手,狠狠地砸在栏杆上,我砸了一次又一次,在一阵强烈的愤怒和悲伤之中,几乎感觉不到撞击的刺痛。

“停下来!”一个声音在我身后说道,一只手抓住了我的手腕,阻止我再次砸向栏杆。

“放开我!”我拼命挣扎,但他抓得太用力了。

“停下来。”他又坚定地开口。他的另一只胳膊环住我的腰,把我从栏杆处拉回去。“你不能那样做,”他说,“你会伤到自己的。”

“该死的,我不在乎!”我扭动着,想要挣脱他的控制,但随后就放弃了,认输了。那又能怎么样呢?

然后他放开了我,我转过身,发现自己面对着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他不是一个水手,虽然他的衣服因为长时间的穿戴而皱巴巴的,还带有味道,但它们原本很精美,鸽灰色的外套和背心是定制的,极好地显示着他修长的身段,颈部已不挺括的花边是来自布鲁塞尔的高级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