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02 在海上 Chapter 17 恩典时刻(第2/3页)

“你到底是谁?”我惊讶不已。我抹了一把自己湿漉漉的脸颊,闻了闻,并凭直觉努力抚平了我的头发。我很希望阴影能藏住我的脸。

他微微一笑,递给我一块手帕,虽然皱巴巴的,但很干净。“我的名字是格雷,”他说着,温文尔雅地轻轻鞠了一躬,“我猜你一定是著名的马尔科姆夫人,伦纳德船长已经强烈赞美过你的英雄事迹。”听到这个,我皱了皱眉头,他停了下来。

“很抱歉,”他说,“我说错什么话了?我道歉,夫人,我无意冒犯您。”他看上去因为这种想法而着急,我摇了摇头。

“眼睁睁地看着人死去可不是英雄所为。”我回答。我的声音含混不清,于是我停下来擤了擤鼻子。“我只是在这里站会儿,仅此而已。谢谢你的手帕。”我有些犹豫,既不想把用过的手帕还给他,但也不想简单地揣进口袋。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解决了我的困扰。

“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他吞吞吐吐,犹豫不决,“一杯水?或者是一些白兰地?”他在外套里摸索着,取出一个刻有盾形纹章的袖珍小银瓶,递给了我。

我接过来,感激地点了点头,深深地吞下了一大口,被呛得连连咳嗽。酒灼烧着我的喉咙,但我又抿了一口,这一次我谨慎了些,觉得酒温暖了我,让我放松下来,有了力气。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又喝了一口。它很有用。

“谢谢你。”我把瓶子递回去,声音有点嘶哑。感到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唐突,于是我又补充了一句:“我忘了白兰地酒很好喝,我一直用它在医务室给人擦洗。”这句解释把我带回到当天发生的事情的破碎片段里,我瘫坐回刚才一直坐着的火药箱上。

“瘟疫持续不退散的话我得带着它?”他轻声问道。他站在我面前,旁边一盏灯的光在他深色的金发上闪耀着。

“不,会退散的。”我闭上眼睛,感到无比的凄凉,“今天只有一个新病例,昨天有四个,前天是六个。”

“这听起来有希望了,”他评论道,“好像是你战胜了病魔。”

我缓缓地摇了摇头。一种浓密又厚重的感觉,就像堆在大炮旁的箱子里的一颗炮弹。“不,我们所做的是阻止更多的人被感染,对那些已经感染上的,我一件事情都做不了,该死的。”

“的确是。”他弯下腰,拿起我的一只手。我虽然很吃惊,但没有阻止他这样做。他用拇指轻轻地抚摸着我手上的水疱,那是被滚烫的羊奶灼伤的,他还碰了碰我的由于一直在酒精中浸泡而红裂的指关节。

“你似乎一直都很活跃,夫人,而某些人什么都不做。”他冷冷地说。

“我当然是在做事情!”我厉声说道,猛地把我的手抽回,“可这没有任何意义!”

“我敢肯定——”他开口说。

“没有意义!”我把拳头砸在大炮上,无声的撞击似乎象征着这一天充满痛苦的徒劳,“你知道我今天失去了多少人吗?二十三个!从早上开始,我的脚就埋在污秽和呕吐物中间,我的衣服紧贴在身上,而这并没有任何意义!我帮不了他们!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我帮不了他们!”

他的脸转到了阴影里,但肩膀是僵硬的。“我听到了你说的,”他平静地说,“你让我羞愧,夫人。在船长的命令下,我一直留在我的船舱里,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情况,或者说尽管这样,我向你保证,我本该来帮忙的。”

“为什么?”我茫然地说,“这不是你的工作。”

“这是你的吗?”他转过身来,脸朝向我,我看到他很英俊,年纪也许接近四十岁,有着敏锐又精雕细琢的容貌,大大的蓝眼睛惊讶地睁着。

“是的。”我回答。

他端详了一会儿我的脸,表情从惊奇逐渐变为深思:“我懂了。”

“不,你不懂,但这并不重要。”我用手指紧紧地压自己的眉心,威洛比先生给我演示过,这样可以缓解头痛,“如果船长的本意是要你留在自己的船舱里,那么你就应该这么做。医务室有足够的人手帮忙,只是……没什么用处。”我说完,放下我的手。

他走到栏杆旁离我有几英尺远的地方,站在那里,望着面前漆黑的水域,偶尔扬起的海浪遇上了星光,此起彼伏地闪烁着。“我确实懂,”他重复着,好像在跟海浪说话,“我本来觉得你的苦恼只是因为女人善良的天性,但现在我明白这是完全不同的。”他停顿了一下,双手紧握着栏杆,星光下的身影模糊不清。

“我是一名士兵,一名军官,”他说,“我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手中掌握着人们的性命——并失去他们。”

我沉默了,他也是。船上的日常声响在远处继续飘荡着,这些声响因为夜晚和人手缺乏而减弱了许多。最后,他叹了口气,又向我转过身来。“归根结底,我想,就是你并非上帝这一事实,”他停顿了一下,然后轻声补充道,“你不可能是上帝,这是真正的遗憾。”

我叹了口气,感觉到紧张情绪从我身上释放出去了。凉爽的风儿从颈部将头发吹起,卷曲的发梢在脸上飘扬,温柔得一如爱抚。“是这样的。”我回答道。

他犹豫了一会儿,好像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然后弯下腰,拿起我的手吻了一下,非常简单,毫不做作。“晚安,马尔科姆夫人。”他说完转身离去,甲板上响起很重的脚步声。

他刚没走出几米远,一个水手匆匆经过,看见了他,大喊一声停了下来。他是琼斯,一名乘务员。

“我的天!你不应该离开你的船舱,大人!夜晚的空气很致命,瘟疫在甲板上飘散——还有船长的命令——您的仆人是怎么想的,竟然让您这样在甲板上散步?”

我新结识的这位朋友满怀歉意地点头致意,并说:“是,是,我知道,我不应该到甲板上来的,可是如果我在船舱里再多待一会儿,我就要窒息了。”

“窒息也好过死在血污中,大人,请原谅我这么说。”琼斯回答得十分严厉。我的朋友对此没有抱怨,仅仅咕哝了一句什么话,就消失在后甲板的阴影里。

琼斯经过的时候我伸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这让他恐惧极了,一阵乱喊。

“哦!马尔科姆夫人,”他回过神来,瘦骨嶙峋的手护在胸前,“天哪,我以为你是个鬼魂,夫人,请你原谅。”

“请你原谅我,”我礼貌地说道,“我只是想问你,刚才跟你讲话的那个人是谁?”

“哦,他?”琼斯扭头从肩膀上看过去,但那位聪敏的格雷先生早已不见了,“为什么会问这个?那位是约翰·格雷勋爵,夫人,他是牙买加的新任总督。”他冲着那位朋友的方向吹毛求疵地皱了皱眉,“他不应该来这里。船长下了严格的命令,让他待在下面安全的地方,远离危险。我们需要的只是进入港口,如果船上有一位死掉的政治人物,这会引起麻烦的,夫人,恕我直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