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牙医间的路 A Road Between Two Dentists

午夜过后,中央大道一片漆黑。臭气自黑暗中扑鼻而来,码头附近向来恶臭难闻:不流动的海水、烂鱼、沥青、臭汗、马粪,各种臭气混杂一起。

再过数小时,这条路会变得人声鼎沸、车水马龙。小贩高声吆喝,背货的苦力低声咒骂,商人行色匆匆,数以百计的手推车和货车隆隆驶过鹅卵石铺就的肮脏街道。这里会有无尽人潮,一波波从船上挤上挤下,他们来自世界各地,操着不同语言。但在晚上,这里安静异常。死一般寂静,犹如墓园,只是更臭。

“就在这下边。”塞弗拉漫步朝夹在两座高耸仓库间影影绰绰的窄巷口走去。

“他棘手吗?”痛苦地拖着脚跟在后面的格洛塔问。

“还好。”刑讯官调整了一下面具,透透气。面具下肯定又湿又冷,看他的呼吸和汗水就知道。怪不得刑讯官们脾气暴躁。“鲁斯的床垫遭了殃,被他的刀刺得七零八落,接着弗罗斯特敲了他脑袋。有意思,那家伙要是打头,说明被惹毛了。”

“鲁斯呢?”

“还活着。”塞弗拉的提灯照过一堆腐烂垃圾。快步走过时,格洛塔听到黑暗中传来老鼠的吱吱声。

“选地点向来是你的强项,对不对,塞弗拉?”

“所以您才雇我呀,审问官。”刑讯官稍一走神,脏兮兮的黑靴子便“咯吱”一声陷入恶臭的淤泥中。格洛塔一瘸一拐地小心绕开,一只手提着外套下摆。“我在这附近长大,”刑讯官续道,“这里的人不问问题。”

“除了我们。”我们的问题永远问不完。

“当然,”塞弗拉闷笑一声,“谁让我们是审问部呢。”他的灯照亮了一扇凹痕累累的铁门,门上的高墙顶端装有锈迹斑斑的尖刺。“就是这。”呵,好地方呀。铁门看上去没怎么用过,塞弗拉开门时,黑褐色铰链吱呀作响着抗议。格洛塔笨拙地跨过车辙形成的水坑,外套下摆拖进了臭水里,不禁连声咒骂。

塞弗拉皱眉用力,沉重的铁门又刺耳地关上了。他拿掉灯罩,装饰华美的宽敞庭院顿时显现,但已然野草丛生,断木碎石随处可见。

“就这儿。”塞弗拉说。

可想而知这地方从前多么豪华。这些窗户要花多少钱?还有这些装饰石雕?访客就算不为主人的品位,也会为他的财富震撼不已。唯独好景不在。窗口如今用朽烂的木板钉住,砖石上的涡纹间爬满青苔和鸟粪,柱子镶的绿色大理石薄层爆裂剥落、露出腐烂石膏。举目所见均如此破败,散发出腐朽气息。房子正面大片倾塌,石块散落一地,在院子的高墙上投下长影。一尊破裂的娃娃雕像只剩半个头,用哀伤的眼神注视着格洛塔一瘸一拐走过。

他本以为是间昏暗仓库,或岸边的潮湿地窖。“这是什么地方?”他一边问,一边继续打量腐朽的宅邸。

“多年前一个商人盖的。”塞弗拉一脚踢开挡路的雕像碎块,石块哗啦啦滚入黑暗中,“非常有钱的阔佬,想住在自己的仓库和码头附近,好盯紧生意。”他踱上长满青苔的破裂台阶,朝剥落得厉害的巨大前门走。“他觉得这点子挺前卫,很蠢吧?若非必要谁会住这种地方?后来他赔光了钱,债主们连房子都卖不出去。”

格洛塔注视着一眼坏掉的喷泉,喷泉倾斜到一定角度,残存着大量死水。“不足为怪。”

塞弗拉的灯勉强照亮了幽暗庞大如洞穴的前厅。两道尺寸惊人的曲折楼梯从两旁黑暗中伸出——二楼墙边原有个宽阔阳台,但大部分倒塌下来撞碎了潮湿地板,也令一道楼梯像是截肢般悬在半空。潮湿地板上到处是破碎石膏、掉落瓦片、碎木块和灰色鸟粪。屋顶几个黑漆漆的大洞直面夜空,鸽子咕咕声从阴暗的屋梁间隐约传来,某处还有缓缓滴水声。

真是好地方。格洛塔无声地发笑。这地方让我想起了自己。我们都曾荣耀一时,但光辉岁月又早已远去。

“怎样,够大吧?”塞弗拉一边问,一边小心翼翼地穿行于碎石间,朝坏掉的楼梯下的门道走,移动时手中提灯投下怪异的斜影。

“噢,我同意,这里足够关押千把个犯人。”格洛塔蹒跚在后,由于担心湿滑的地面站不稳,他重重地倚在手杖上。滑一跤,一屁股坐在鸟粪上,那就完美了。

拱门通向颓圮的大厅,腐烂的石膏厅墙大片剥落,露出潮湿的砖石。大厅两侧排列着阴暗的房门。气氛不错,特别容易紧张,犯人会自行想象灯光照不到的房间潜藏有什么怪物,黑暗中又在进行什么可怕勾当。他抬头看向走在前方的塞弗拉,不禁皱眉——刑讯官从容轻快地款款而行,面具后隐约传出不成调的曲子。不过我们不会紧张,对吧?或许我们正是那些怪物,或许那些可怕勾当正是我们所为。

“这地方多大?”格洛塔边蹒跚边问。

“三十五间房,还不算仆人的住处。”

“简直是座宫殿,你小子怎么找到的?”

“我以前睡在这,睡过一些晚上。我妈刚死那会儿,我找到法子进来。当时屋顶大都还在,地方干燥,适合睡觉。干燥又安全,差不多就是这样。”啊,好凄惨啊,所以你才落得当个暴徒拷问者,对吗?人人都有理由,越是卑鄙邪恶,故事就越感人。如此说来,我能讲出什么样的故事呢?

“就地取材也是你的强项呐,对不对,塞弗拉?”

“所以您才雇我呀,审问官。”

面前豁然开朗,也许是会客室,也许是书房,甚至可能是舞厅,真够大的。曾经华丽的墙板在墙上摇摇欲坠,金漆片片剥落。塞弗拉走近一片仍贴在墙上的墙板,朝一侧用力推。墙板随着轻响转开,露出阴暗拱廊。暗门?多阴险。多诡秘。多有气氛。

“这地方就跟你一样,总能带来惊喜。”格洛塔一瘸一拐痛苦地朝开口走去。

“您绝对想不到我出的价。”

“我们买下了这地方?”

“噢不,是我买的,用的是鲁斯的钱。现在我租给您。”塞弗拉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这是座金矿哦!”

“哈哈!”格洛塔一边大笑,一边小心沿台阶蹒跚走下。事办得漂亮,还有生意人的头脑,或许某天我会为塞弗拉审问长效命,世事难料嘛。格洛塔费力地下台阶,姿势一如螃蟹,影子投进前面的黑暗。他右手摸索粗糙石岩间的缝隙,借以支撑。“地窖有数里长,”塞弗拉在后面低语,“我们可通过秘密入口前往各条运河——您有心的话,各个下水道也能去。”他们向左拐入一个黑暗洞口,又向右拐出,一路缓慢拾阶而下。“弗罗斯特跟我说这能一直连通阿金堡,无须到上面透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