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回 枭头盔忠与凯旋 悼鼓盆定正知过

却说道节同着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等带领六七十名士兵来到五十子城,信乃令士兵开城门迎入城内,简要禀报了攻城的经过和计策进行得如何顺利,竟一战而获得全胜,以及开仓济贫和宽大处理了降兵等情况。道节看看庄助等四位犬士说:“列位都听到了么?为故君报仇虽是我个人之事,但论军功却不及犬冢,从今日起我应自降一级,你们以为如何?”他对信乃的功劳称赞不已。庄助等四位犬士也一致称赞信乃之功,既感佩又高兴。过了片刻,道节复对信乃述说了定正被击败的情况,和河鲤佐太郎孝嗣的忠孝与蟹目夫人和权佐守如自杀之事,以及毛野为表示对河鲤守如的知己之情,而推辞不来此城和他所发表的议论等等。然后道节说:“我追赶定正仅射落其头盔,恨未能将头盔射穿。而你却捣毁了他的巢穴,赈济了民困,实是难得之快事。然而为何不毁壁填壕,反扑灭大火,不将降卒尽皆杀戮以示武威?你太手软啦!”他如此抱怨,信乃听了谏诤道:“古之仁人志士,不提倡动用杀伐,要使化育与天地同流。然而今日之战只为杀死一个仇人而杀害了许多人。干戈实是凶器,因为漏掉了仇人,便移怒毁城,杀戮降兵,这是暴行。你的孝义又到哪里去了?不能以逞凶而为武,以残暴而为勇。近世的楠正仪主赶走足利义诠,驻扎在其故都时,并未烧毁佐佐木道誉之官邸。唐山秦之蒙恬(注:应是白起之误),活埋了赵之降卒四十万人,终于因受谗害而死。此城之千百士卒,因不忠无勇且又都贪生怕死,所以才多数丧生,但是其中也有蟹目夫人和守如父子那样的人。他们主仆宁愿玉碎而不求瓦全,令人哀悼。因此为了那位贤惠夫人和守如那样的忠臣,也不能毁壁填壕,让这些降卒们守着,任他人来取,能说不是义勇而是妄言么?”他说着向左右看看,大角听了赞叹道:“犬冢兄之宏论实胜似千金。昔保元年间之猛将为朝主公,武勇无比,善于拉强弓是盖世罕见的。然而他只射当面之敌,而不射不与之抗衡之敌。经常崇信神佛,尊敬皇威,所以被称之为世之良将。倘若为朝无此高尚品德,只不过是一代之枭雄而已。因此世间常说,穷鸟入怀,猎户不捉。怎能杀戮降兵呢?纵然毁壁填壕,我们今天从这里离开,明天又修起来,还是管领回来住,岂非徒劳而无功?”庄助、小文吾和现八听了也一同向道节谏道:“犬冢和犬村二位仁兄已将道理说尽,应该听从才是。方才犬阪曾嘱咐我们,附近与定正有联系的各城必然来增援,应立即回师,赶快撤退才能获全胜,无须长时间作此争议,快快凯旋回师吧!”众人异口同声地进行劝说,道节这才改变态度,微笑点头道:“你们说得有理,我听从大家的。方才由于漏掉了仇人,一时心急说了些没用的废话。圣人曾经教导说,士有诤友,其身不失令名。我有这样的好友十分荣幸。譬如毛野自未生下来时就有两个仇人,而且又不认识,然而他却只身报了仇。我的仇人是大诸侯,不易接近,前在白井郊外,虽然刺杀了,但非真正仇人而是其替身。这次有三四个盟兄弟和落鲇等帮助,并有许多士兵助战,按计行事,进行得十分顺利,虽射中了逃跑的仇人,但只得其头盔而未获其首级。这大概也是运命之所致吧?昨日犬阪给我相面,说我心虽有宿愿,而计谋不易成。不成似已成,未杀仇将亡。他的相词说得十分玄妙,似乎成败早已前定。昔唐山晋之豫让,想杀其仇人未果,仅刺及仇人之衣,虽终于伏诛,但豫让毕竟是义士。我大概胜过豫过,射中仇人而得其头盔。可用它代替其首级,枭首于高畷之滨,以慰君父之神灵,还有何可怨天的?”他若有所恨地郁郁不快,怅然地看看身后的军粮库,反复读了两三遍刚才信乃所写的告示后,对信乃说:“你攻克此城,在这里留下名姓,此文此意极妙。我虽不及你之才,但想在其左边再加上几笔。”说着从铠甲的衣领中取出块石墨,也在粉墙上写下几行字,上写着:

复仇雪恨,非忠与孝耶?以寡克众,非智耶?拔城不略地,非礼耶?不诛降卒,而赈民,非仁耶?为怜贤良之自尽,不毁城郭,非义耶?进退以一日,非信耶?捐功不利己,非悌耶?吾有此八行兄弟,可敌百万骑也。谁蔑如八行者?两管领弑君夺职,先世后嗣,其辜可知。

犬山忠与追书

大家看了很感兴趣,一致赞叹说:“无论犬冢,还是犬山,写的都不是风流文字,简单明了,表达了勇士之本意。”连几十名士兵都兴高采烈地一同拍着刀背,齐声欢呼胜利,经久不息。

道节等已整好队,带领队伍将待撤退出城,信乃想找那个外道二,对他所尽之忠给予奖赏,可是他大概是想掠夺手边的钱财,便深入火中竟被浓烟熏死了。降卒们好歹发现了他的尸体前来禀报。信乃听了不禁嗟叹道:“那外道二实非忠诚义烈之辈,只因惜命,竟然做了敌人的奸细,城陷后冥罚就来到眼前,还没等领赏,就被战火焚身。临危变心帮助敌人者,都将是这个下场啊!”他把外道二之事向道节等说了后,其他四位犬士也都对报应来得这般迅速而感到惊叹。

却说信乃、道节、庄助、小文吾、现八、大角带领数十名兵丁往高畷撤退之际,从五十子城下到那里的海滨,沿途的商贾、庄客们,感激信乃赈济之德,都在路旁迎送,各自以箪食壶浆,表示对他们的感谢。信乃和道节对他们婉言谢绝,不受东西。在此之前,道节来五十子城时,曾吩咐十几个士兵让他们寻找己方战死者的尸体,看看在谷山附近生擒的仁田山晋五的情况,并做好枭敌人之首的准备。这时那些士兵已将所吩咐的差事办完在高畷之滨待命。道节们撤退到那里的海滨后,想先斩晋五,让人把他带至面前。晋五方才被道节射中被俘时,被拴在谷山脚下的一棵树干上,仅由一个士兵看着,今被带至这里的海滨,即将问斩,但是大概因为箭伤疼痛难忍,故而低头不语。道节登时离开折凳,站着厉目对仁田山晋五说:“汝前在户田河滩,帮助丁田町进追捕无辜的罪人额藏等时,我的世代老仆姥雪与四郎的两个儿子十条力二郎和尺八,因为久战疲惫被你杀死。这虽是汝之职责和为主尽忠,然而汝却只求虚名,贪图荣利,将力二和尺八之首级冒充额藏和信乃,枭首欺主,因而受赏得到重用,成了大石家的权臣。这是小人胆大包天的奸计,岂能饶恕汝之罪行。那个额藏是我的盟兄弟,就是这位犬川庄助。犬冢信乃也在这里。汝所缉拿的不是他们;汝之所作所为是奸诈的,所以才被这位犬川追赶,为我之箭所伤,这是造化的巧妙安排,是汝自作自受,今天要由我砍下汝之狗头,以为十条力二和尺八报仇雪恨。”他这样地责骂,晋五已经吓得魂不附体,不住地颤抖着说:“在下已知罪,请您饶命!”未待他说完,道节已拔出刀来,寒光一闪,仁田山晋五的人头已经落地。一同观看的信乃、庄助和现八,想起六年前在户田河滩的那场危难和荒芽山的情景,以及平和音音的遇难之事,还有曳手和单节不知去向,至今音信皆无,不由得心上泛起一层愁云,一时难以驱散。当时没有在场的大角,对善恶报应的如此昭著,深感人世之凄凉,而自觉怅然。其中道节慢慢拭刃纳入鞘中后,在由士兵伐树建造的枭首台上,让士兵第一个挂起敌军大将扇谷定正的头盔,其次是仁田山晋五的首级,还有被杀死的仇人的随从地上织平、末广仁本太、二阶堂高四郎、三浦三佐吉郎等,武士品级的头颅二十多颗。以定正为首,凡是知道姓名的,都立个名牌。征伐之事已告一段落,道节令人找来这附近的两三个里长,对他们说道:“我是已故炼马将军的余党,名叫犬山道节。今日复仇之战,取得很大胜利,斩杀二十多颗首级,已在这里枭首示众。只恨漏掉了定正,但他已被我射落了头盔,姑且用它代替其首级。要由年轻渔民轮流看守,不能让人偷走。明日清晨如有人来取头盔,可将我的话告诉他,让他拿走。在此之前不得松懈!”他如此叮咛嘱咐,渔民们吓得跪在地下,几乎把头都埋到沙子里,满口应诺。这时他才想到该凯旋而归了。往岸边看看这里没船,船都远在柴浦那边。于是道节便同其他五位犬士,赶忙带兵顺着海岸往前走了一里多路,那边很快看见,便将船划过来。登时岸上的士兵同来时一样分乘两三艘船,道节与其他五位犬士和毛野、有种们同船,互相祝贺,异常高兴。道节先问有种,我方战死和受伤的有多少人?有种答道:“方才领命的士兵们前去寻找,从海边抬来我方八个伤员。虽伤势较重,但不是要害之处,没一个阵亡的。便立即给伤号们服药,包扎伤口,将他们扶上在下昨晚乘来的那条快船,由一个人护理着已回了穗北。”道节听了点头道:“你安排得甚好。可是这些船说好在高畷的岸边等着,为何不在那里而靠到这里来了?”有种听了说:“这是另有缘故的。”说话间船已划至海上,却不向北划,而急忙向假名川的方向划去。道节更加惊讶,赶快追问这是什么缘故?毛野没等有种回答,忙对道节说:“犬山兄!船没停在约好的地点,故意在柴浦等候,如今又回北边去,都是小弟安排的。”道节听了紧锁双眉道:“请说说,这是什么缘故?”听他这样焦急地追问,毛野含笑道:“你还没想到么?你我虽然击败了大敌,但仇人的同伙儿并未被杀尽。倘若他们知道我们的去向,告知扇谷家,必然再派重兵前来。那时我们没有一个可御敌的城郭,以百余人的劣势兵力,据守在穗北的一个庄院内,即使半天也抵挡不住。纵然战死我们也义无反顾,决不后悔,但是冰垣老翁和落鲇夫妇岂不都成了瓮中之鳖,我们有何脸面这样做?因此便不想让别人知道我们的行踪,而未把船拴在约定的海滨,用苫布将船苫上,远待在柴浦海上。然后打算把船划到羽田的海上,在那里过一天,夜间再回穗北,无人知晓不是可以放心么?此议君以为如何?”他说出了自己的深谋远虑后,道节和其他五位犬士都对毛野的有远见而感叹,说:“世人常说胜不卸甲,我们竟没注意到这一点。还是他有心计,值得佩服!”大家众口一致地赞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