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两人之间,嫌隙渐生。昨天夜里,加比不停追问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但米莉安守口如瓶。她只转述了昨天提到的那个前陆军审讯官曾经对她说过的一句话,一句波兰俗语:
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意思就是跟我没关系,不关我事。
她就是这样对加比说的: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也不是你的。加比自然不会轻易放弃,这部分是因为她其实很在乎米莉安的安危,部分是因为,谁看到毛衣上蹿出的线头会忍住不去扯一下呢?可米莉安的态度也十分坚决,甚至比她想象得还要义正词严。
“你他妈只管睡你的觉,成吗?”
灯熄了。人倒在床上,但米莉安怎么可能睡得着?她只觉得干燥,四周的空气稀薄而饥饿,仿佛要把全部的生命从她身体中吸出去。她辗转反侧,加比翻了个身,背对着她。
米莉安一整夜都没有合眼,她一次又一次想象着那帮人如何折磨韦德——这可怜的笨蛋竟然维护一个与他素不相识的女人,一个谁沾上谁倒霉的扫把星。她实在没资格让任何人为她承受不必要的苦难。
而最大的安慰是她知道命运的安排。
她知道韦德最终将以怎样的方式结束一生。
他能活到六十三岁呢。
死亡的时候,他身上并不像加比那样遍布伤痕。他的十根手指依然健在,脸上也没有明显的残缺。
这真是最冰冷的安慰,她的糟糕心情丝毫没有改观。
但她在黑暗中不断向自己重复着那句话:“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不是我的马戏团,不是我的猴子。”
不管是手机里那个男人提到的风暴,还是身穿超人T恤、有个敢持枪抢劫的疯妈妈的小男孩,都不是她的问题。这世界就是如此,充满各种各样操蛋的事。就像无数条用鲜血、骨头和灰烬形成的线纵横交错在一起,她没必要出现在每一个交叉点。她不过是一只靠啄食腐尸为生的鸟。
我是自由的,我可以自由。
她试着合上眼睛。
这时她听到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有什么东西快速地跑过。她安慰自己,没什么,是汽车旅馆的空调在捣鬼。而紧接着,啪,咯咯喳喳,声音很轻,若有若无。忽然,什么东西落到了她的脸上。
有腿的东西。
她惊叫一声,翻身坐起。脸上的东西掉了下来,落在她的手中。
一个黑色的小东西。
她知道那是什么。她使劲眨了眨眼睛,渐渐适应了从旅馆窗口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从而看清了几条细小的腿,扁平的,几乎没有脑袋的身体和尾巴的曲线。
蝎子慌忙逃走,消失在床单下。
米莉安有种眩晕的感觉。
远处不知什么地方,尖锐的警笛声打破了黑夜的宁静。
她抬起头。
天花板竟然在蠕动。
蝎子。密密麻麻,成千上万只蝎子,像壁虎一样倒贴在天花板、电扇和房间的四角。不计其数的小短腿一齐移动,竟发出像流水一样哗哗啦啦的声响。一辆卡车的头灯灯光照在它们不透明的背上,像脓液一样的黄色身体闪闪发亮。
然而这时天花板上出现一个人体的轮廓,在厚毯一样的蝎群下面慢慢翻滚。而后,人体上的蝎子有序地分开,露出了路易斯的脸——没有眼睛,张着嘴巴。蝎子像下雨一样从他的嘴巴和空洞的眼窝里纷纷落下——
它们落向米莉安。她挥手将它们扫到一旁,并咬牙想道:这是个梦,这不是真的,别慌——
路易斯开口了,他的话被蠕动的蝎子吞没了大半。
“你中毒了,米莉安,现在谁都救不了你。”
一只蝎子在她的手背上蜇了一下——
她慌忙跳下床,但双脚却被床单缠在了一起。
脸最先撞到地毯上,顿时眼冒金星,她的腿奋力挣脱床单。
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
加比坐在床沿上,正在不同的电视频道间跳来跳去。她扭头看了眼米莉安,淡淡地说:“我还以为你醒不来了呢。”
米莉安想张口说话,可声带却像两块透水石紧贴在一起,胸口也像烧着一团烈火。她咳嗽了几声,伸手揉揉眼睛,懒懒地问:“几点了?”
“快十一点了。”
“哦。”
她低头看了眼地板,在地毯上发现了昨天夜里没抽的那两支半截香烟,而她一个膝盖上还有零星的烟草屑。
加比对她视而不见。
频道继续换来换去,房间里忽明忽暗,不同频道的画面一闪而过:一个女人在用刀切菜;一个明星满面含春地参加某个名人脱口秀节目;有个人在刷墙;某部电视剧里,一个妓女死了,侦探正站在她的尸体前;一部卡通片,一头羊在追一头驴;新闻上某座加油站发生了火灾;还有一个台在播放游戏竞赛节目。
米莉安忽然喊道:“等等,往回倒。”
停。加油站火灾。
她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米莉安感觉自己的身体正在四分五裂——皮肤离开肌肉,肌肉离开骨头,每一个细胞,每一个分子都彼此分离,就像她变成了一团气,被一阵风给吹散了。
画面中起火的正是那家位于保护区边缘的雪佛龙加油站。
新闻说在火场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怀疑是加油站的工作人员,同时也是那家加油站老板的儿子,名叫韦德·齐,据说他是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他们将他从火堆中拖出来,抬上轮床。尸体裹得很严实,只是一条烧焦的手臂垂了下来。
“不,不,不!”米莉安扑向电视,紧紧盯着屏幕,“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法则是不可能改变的!”
而法则之一便是她从未错过。
死亡就是死亡。当她看到死亡时,那个死亡的时间便是空间中的一个不动点,一个只有她能移动的固定在地图上的图钉。
“米莉安,你怎么了?”
“有人移动了图钉。”
“什么?”
“有人改变了法则。那个人死了,他应该死在几十年后,而不是昨晚,而且死亡的方式也变了。这就意味着……”她搜寻着合适的字眼。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死的人不是韦德,或者有个人也和她一样,可以逆天改命。或者,还有一种最糟糕的可能,即在这件事上,米莉安自始至终都是错的。她自以为存在的法则其实并不存在。那只是她一厢情愿的臆想,一个用来自我安慰的、自欺欺人的谎言。
她开始用力呼吸,她浑身上下忽然之间充满了渴望。香烟、路易斯、酒,跑向远方时,飞一样向后退去的高速公路上的白色虚线。她的妈妈。天啊,不是吧?她的妈妈?可她欺骗不了自己的心。她确实想再见见妈妈了,想和她分享一杯甜甜的薄荷酒,一起抽支烟——哦,想到烟,她又陷入了万劫不复的恶性循环,强烈的烟瘾像一匹受惊的野马将她踏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