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最古老的语言

这里本该有片刻的安宁,可事实却并非如此,四下里忽然响起一片金属碰撞的响动。一些城堡卫兵赶来了。一般情况下,铠甲这种东西总会哐啷哐啷响,而现在呢,他们的铠甲都不是很合身,因此也就响得更厉害了。虽说已经好几百年没有战争了,可卫兵们还是每天穿着铠甲,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铠甲不太容易磨损,也就不需要太多的修理。

推开房门的是中士布莱恩,他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一看这种表情你就能猜出来是怎么回事:他肯定是刚刚被告知,有个坏女巫害死了男爵;而他呢,从那个坏女巫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就认识她了。男爵的儿子不在家,坏女巫还待在男爵的房间里。此外,还有个布莱恩不怎么喜欢的护士,在他身后不停地催啊,喊啊:“你还等什么?我说,快抓住她!”

这一切都让他心烦意乱。

他怯怯地看了蒂凡尼一眼。“早上好,小姐,这里都还好吗?”然后他盯着椅子上的男爵看了一会儿,“我说,他真的去世了?”

蒂凡尼说:“是的,布莱恩,他已经走了。几分钟前刚走的,我相信他走得很快乐。”

“哦,那就好,我想。”中士说着说着,就抑制不住地流泪了,接下来的声音也是哽咽的,好像沾着泪水,“我想你知道,我奶奶生病的时候,他对我们很照顾,每天派人做病号餐,热乎乎地给她送过去,一直到她去世为止。”

蒂凡尼握住了中士布莱恩的手(他没有表示什么异议),然后又向他背后望去。其他的卫兵也在哭。他们知道自己是大男人(或者说,他们希望自己是),不应该这么哭。可正因为如此,他们反而哭得更厉害了。男爵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就像每天的日出一样。没错,要是你当班的时候睡着了,或者你的剑没有保持锋利(不过,在卫兵们仍然鲜活的记忆里,每个人的宝剑除了开果酱罐头以外,没干过别的什么事),他会狠狠训你一顿,可是不管怎样,事情过后,他还是他们可敬的男爵,而他们还是他忠诚的卫兵。但是现在,他却永远地去了。

“让她解释一下那根拨火棍是怎么回事!”护士在布莱恩背后尖叫着,“问啊,还有那些钱!”

护士看不到布莱恩的表情,蒂凡尼却可以。他的忍耐可能又快到极限了,脸都变成了铁青色的。

“不好意思,蒂凡……我是说,小姐,这位护士小姐坚持说,是你谋杀了男爵,又窃取了他的钱财。”他说着。可是看他的神色就知道他不相信护士的话,而且他也不想惹谁不高兴,尤其不想招惹蒂凡尼。

蒂凡尼对他报以微笑——永远都别忘了你是个女巫,蒂凡尼提醒自己。你可不能大声疾呼,说自己清白无辜。你心里清楚自己没有做错就好了,不用大呼小叫。“男爵确实很大方,给了我一些钱,但那是因为……我照顾过他。”她说,“我猜,斯卜洛思小姐可能是在门外没听清他的话,所以误解了这件事吧。”

“那可不是一笔小钱啊!”斯卜洛思小姐不依不饶,脸红通通的,“男爵床底下的大箱子都给打开了!”

“你说的都没错。”蒂凡尼说,“看来,斯卜洛思小姐对我们的谈话了解不少呢,应该都是偶然听到的吧?”

有几个卫兵哧哧地笑了起来,斯卜洛思小姐本来就恼羞成怒,现在更是气到了极点。她分开人群走了上来。

“你刚才站在壁炉前,一手拿着拨火棍,一手放在火里,这个我总没说错吧?”她质问着,脸成了藏红色。

“关于这件事,我要解释一下,”蒂凡尼说,“请务必听好。”可是此刻,她肩负的那一团病痛越来越不安分了,挣扎着要摆脱她的控制。她攥紧的手心都出了汗。

“你刚才搞的都是黑魔法,别抵赖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我不知道你说的黑魔法是什么,”她说,“但是有一点我知道,男爵生前留下的最后一阵病痛还扛在我肩上,我必须赶快把它卸掉,可是这里人太多了,我没办法把它卸在这儿。所以,请快点让我到外面去,好吗?”她把挡路的斯卜洛思小姐推开——更让这个护士恼火的是,卫兵们也纷纷闪避,给蒂凡尼让路。

“别让她过去!她会飞走的!她们女巫都是这样子逃跑的!”

蒂凡尼没工夫理会这些。她对城堡的布局非常熟悉,这里人人都是如此。下几级台阶,就是一个庭院,她迅速向那里跑去。痛苦的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难以控制了。你只能把它想成是一头困兽,可是它又不甘心一直受困,它就要冲破束缚了……嗯,眼看就要冲破束缚了。

中士布莱恩追了上来,她抓住了他的胳膊,“先别问我为什么,”她的牙齿打着战,勉强才说出这几个字,“快把你的头盔扔出去!”

他还算够聪明,懂得遵守命令,一挥手就把头盔像个汤盆一样扔了出去。蒂凡尼紧跟着把肩上的负担甩了出去,砸向它。就这样,病痛球终于自由地去了,只给她留下一种很不舒服的、滑溜溜的感觉。头盔一下子停在了空中,好像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似的,然后,它伴随着一团白气掉到了卵石地面上,差不多弯成了对折的样子。

中士刚去把头盔捡起来,马上又把它丢掉了:“好烫!”他怔怔地看着蒂凡尼,她靠在墙上,正在大口地喘着气。

“你天天帮人带走的就是这种痛苦吗?”中士问。

蒂凡尼睁开了眼睛:“是啊,不过一般来说,我都有充裕的时间找个地方把痛苦卸掉。扔到水面和石头上不太好,金属就比较好用了。不过,还是别再问我了,好吗?什么都不想的时候,我倒还知道该怎么做,一想的话,事情反而办不好了。”

“哦,我还听说,凡是和火有关的把戏,你都会。是真的吗?”布莱恩景仰地问。

“只要你头脑清楚,对付火就不难,可是痛苦和火不一样……痛苦是会还击的,痛苦是活的,它是真正的敌人。”

中士小心翼翼地试着去捡回自己的头盔,现在它总该凉一些了吧。“被男爵发现之前,我一定得把头盔上这个坑修好。”他说,“他可是个精细人,容不得别人出差错……哦。”他忽然不说了,呆呆地看着地上。

“你说得没错。”蒂凡尼尽量和蔼地回答他,“出了这样的变故,总得花上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对吧?”然后她也不说话了,只是递给他一块手绢,让他擤了擤鼻子。

“不过既然你能把痛苦带走,”他说,“那么你能不能……”

蒂凡尼举起一只手制止了他。“好了,别说了。”她说,“我知道你接着想问什么,我的回答肯定是‘不能’。要是你不小心把手剁掉了,我还有可能帮你忘掉痛苦,只是一到要动手吃饭的时候,你还是会感到缺憾。这就像是失去了很重要的人,随之而来的忧愁和悲伤——那些情绪,我没办法帮你带走。涉及它们的事,我不敢干预。有一种东西叫作‘安定咒’,我只认识一个会用那种咒语的人,我都没想过要跟她学那种本事。因为那里面水太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