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部 牧师

31

有时候,如果风声太紧或者肚子太饿,他们就会往内陆走,远离西奥多喜爱的广阔水域,好让罗伊找点活干。罗伊摘水果的几天或几周里,西奥多每天都坐在孤零零的树丛中或是有荫凉的灌木丛下,等着他傍晚回来。他的身体只剩下了一层空壳。他的皮肤灰得像石板,眼神虚弱无力。他会无缘无故地昏过去,抱怨尖锐的疼痛让他双臂麻木,胸口重重的压迫感有时会让他呕吐,把早饭吃的午餐肉和罗伊每天早上留给他作伴的半瓶温酒都吐出来。然而每晚他还是会努力打起精神几个小时,试图弹奏一些音乐,尽管他的手指已经不那么灵便了。罗伊会拿着酒壶绕着他们的篝火打转,想要说点什么,说点心里话,西奥多会边听边用吉他伴奏。他们会为盛大的复出排练一阵子,随后罗伊会倒在他的毯子上,因为在果园整日劳作而精疲力竭。一两分钟后就响起了他的鼾声。如果他足够幸运,他会梦见莱诺拉。他的小姑娘。他的天使。最近他思念她的时候越来越多,但还没等到在梦中见到她,他就睡沉了。

篝火一灭,蚊子就又扑了过来,让西奥多抓狂。蚊子从来不咬罗伊,瘸子真希望自己也有那样的血。有天晚上他被耳边嗡鸣的蚊子吵醒,还坐在自己的轮椅上,吉他躺在面前的地上。罗伊像狗一样蜷着身子躺在灰烬的另一边。他们已经在这个地方露营两个礼拜了。枯草上散布着西奥多的粪便和呕吐物。“神啊,我们也许得考虑挪个窝。”罗伊那天晚上从路边的商店回来之后这么说。他用手在面前扇了扇风:“味儿太窜了。”那是几个小时之前,白天的暑热还没散去。但现在吹来了凉爽的微风,隐约闻得到40英里外海水的咸味,轻拂着西奥多头上的树叶。他俯下身子拿起脚边的酒壶。他喝了一口,盖上盖子,看着漆黑夜空中的星星,像是散落的镜子碎片。这让他想起以前“烙饼小丑”刷在眼睑上的闪粉。有天晚上在查特胡奇河的上游,他和罗伊偷偷溜进了嘉年华几分钟,那是小男孩事件发生后的一年左右。不在了,热狗小贩告诉他们,“烙饼小丑”已经不在团里了。我们在阿肯色州一个乡巴佬镇子外面铺好摊子,有天晚上他突然消失了。见鬼,第二天我们发现他失踪的时候,已经穿过半个州了。老板说他最后会出现的,但他再也没有回来。你们也知道布拉福德什么德行,就是个生意人。他说反正“烙饼小丑”已经不那么好笑了。

西奥多累极了,烦透了这一切。“我们还是有过一些快活时光的,对吧,罗伊?”他大声说道,但地上的男人纹丝不动。他又喝了口酒,把瓶子放在大腿上。“快活时光。”他低声重复道。星光渐渐变得模糊,淡出了他的视线。他梦见穿着小丑服的“烙饼”和光秃秃的教堂,点着熏黑了的煤油灯,还有嘈杂的小酒吧,地上铺着锯末,然后是温柔的海水,轻拍着他的双脚。他能感觉到那清凉的海水。他微笑着,推着自己向前,开始往大海中漂去,越漂越远,比自己到过的任何地方都要远。他不害怕,上帝在召唤他回家,很快他的双腿就能康复了。但到了早上,他在坚硬的地上醒来,失望地发现自己还活着。他往下一摸自己的裤子,又尿了。罗伊已经去果园了。他侧身躺着,脸贴着泥地。他盯着几英尺外一堆自己的粪便,上面爬满了苍蝇。他想要回到睡梦中,回到海水里。

32

爱玛和阿尔文站在路易斯堡日杂店的肉柜前。快到月底了,老太太囊中羞涩,但新牧师周六就要来了。教堂会众要为他和他的太太在教堂举办一场百乐晚餐。“你觉得买鸡肝行不行?”她在脑子里算了又算,问道。内脏最便宜。

“有什么不行?”阿尔文说。奶奶要买什么他都会赞成的,哪怕要买猪鼻子他也没意见。老太太站在这儿对着一盘盘血淋淋的肉已经盯了20分钟了。

“我不知道,”她说,“大家都说喜欢吃我做的鸡肝,但是……”

“那好吧,”阿尔文说,“给他们买一块大牛排好了。”

“呸,”她说,“你知道我买不起。”

“那就买鸡肝,”他对着系白围裙的肉贩示意道,“奶奶,别担心了。他只是个牧师。我敢说他肯定吃过比这差得多的东西。”

周六晚上,爱玛把自己的一锅鸡肝用干净的布盖好,阿尔文小心地把锅放在车子后座的地板上。他奶奶和莱诺拉显得特别紧张,一整天都在练习打招呼。“很高兴见到您。”她们在小小的屋子里只要打个照面就要说一遍。他和伊尔斯科尔坐在前廊上咯咯直笑,但过一阵子就听腻了。“老天爷啊,小子,我实在受不了了。”老头儿终于说道。他从摇椅上站起来,绕到屋子背后,钻进了林子。阿尔文过了好几天才把这六个字从脑子里赶出去,该死的“很高兴见到您”。

他们6点钟到的时候,老教堂周围的砂石停车场里几乎已经停满了车。阿尔文把那锅鸡肝放在了桌上,摆在其它肉菜旁边。新来的牧师又高又胖,站在屋子中间和大家握手,一遍遍说着“很高兴见到您”。他名叫普雷斯顿·蒂加丁,一头微长的金发用芳香发油油光水滑地拢在脑后,一只多毛的手上戴着闪闪发光的大椭圆宝石戒指,另外一只手上戴着小小的金婚戒。他穿着过紧的闪亮深蓝色裤子,还有一双踝靴和带着荷叶边的白衬衫。尽管今天才4月1日,天气还有些凉,但他的衬衫已经汗透了。阿尔文估摸着他有30岁,但他太太未免也太年轻了一点,可能还不到20岁。她是个非常苗条的姑娘,一头中分的红褐色长发,脸色苍白,带着雀斑。她站在丈夫身边几英尺外,嚼着口香糖,往下拽着白圆点花纹的淡紫色裙子,裙子总是沿着她的小圆屁股往上出溜。牧师一直介绍她为“我来自田纳西州霍恩沃尔德的可爱、正直的新娘”。

蒂加丁牧师用绣花手帕从光洁的大脑门上擦去汗水,提到自己有阵子在纳什维尔的一家教堂做礼拜,那里有真正的空调。很显然,他对姨夫的安排很失望。神呐,这里甚至连个电风扇都没有。到了盛夏,这个旧窝棚会变成一个刑房。他的劲头疲软下来,开始变得像自己的太太一样昏昏欲睡、百无聊赖,但阿尔文注意到,当阿尔玛·里斯特太太带着自己的一对妙龄女儿走进来时,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她们是贝斯·安和帕米拉·苏,分别是14岁和16岁。仿佛一对天使飞进教堂,落在了牧师的肩上。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将目光从她们小麦色的紧致身体和与之相配的奶油色裙子上移开。蒂加丁突然来了灵感,开始跟聚集在他身边的人说要组建一个青年组织,他在孟菲斯城的好几个教堂都搞过,效果很好。他发誓会尽自己所能让年轻人参与进来。“他们是任何教堂的生命之源。”他说。随后他太太走上来,一边盯着里斯特姐妹,一边跟他耳语了些什么,有些会众觉得她的话一定狠狠刺了他一下,因为他噘起红彤彤的嘴唇,掐了一把她胳膊内侧。阿尔文简直无法相信这个死肥色鬼和阿尔伯特·塞克斯牧师有任何亲戚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