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痴梦(第5/7页)

爹……爹确实回来了,可是……

翁笛暗叹口气,揉揉眉心,挥开自那场梦境中带出的伤感,他不愿多想,手下意识摸到了腰间,那里放着一块美玉,莹白细腻,温润融合,是从和阗带出来的。他高价购得,在手里已搁了年余,一直未找到合适之人用作赠礼。若今夜时机恰当,便献与萧凤合好了。萧家省城上势力虽不很张扬,但听得背后颇有渊源,尤其萧凤合的岳父,同京城相府都有亲缘。

想到这里,翁笛心里鼓动的热望又聒噪起来,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地唱赞,省城的荣华,京里的可能……若真投了萧凤合的缘,要他舍弃赖融那老不要脸的,断然愿意。

一路思绪百转,车俩转过了几条街道,忽听仆役轻敲窗户,低声道:“少爷,萧府到了。”翁笛精神一振,整理下衣襟,款款下车来。萧府红灯高悬,大门已开,门前两只石狮子光鲜铮亮,朝着来人怒目而视。翁笛心头犹自鼓荡着,对两只狮子笑了声“装腔作势的畜生”,又在头上拍了一把,登门入内。

一路引领进去,来到一处书斋外,仆人朝内禀告:“翁公子来了。”

“快请进来。”萧凤合的声音听着颇为和善,不待翁笛搭话,又笑道:“翁兄让我好等,再不来,我就要亲自去接了。”

“不敢劳烦萧兄,小弟来迟,该打该打。”翁笛入内,见萧凤合穿一身翠色家常衣衫,正坐在案前看书,手边笔墨纸砚皆备。知他正在夜读,翁笛忙道:“打扰萧兄……”话音未落,鼻端忽嗅到一股清香拂来,不由一愣。此香味与寻常香料大异,萦绕来的净是天然草木之意,清幽淳朴,似从极早的记忆中飘来,蕴着种种过往在内,似乎将人的回忆都一股卷出来了。翁笛一阵眩晕,在记忆中梭巡这香味……哦,是了,是橘树的味道,幼时屋畔就有一株橘树,时常都嗅到枝叶透出的清香;还有泥土的味道,夏夜里在屋外看星星时,总会嗅到的自然芬芳;似乎……还有一些竹席草褥的味道,油灯的味道,洗得发白、缀满补丁的麻布衣衫的味道,包括夕阳的味道,暖风的味道……柔软而陈旧的熟悉香气在他脑海中回荡,撞出一波波的浪潮。翁笛有些恍惚,四下看去,见萧凤合桌案上摆着一个小小香炉,若隐若现的袅袅青烟正从中升腾,不由呆了。

萧凤合顺他目光看去,莞尔道:“翁兄也觉新巧么?这香是我托人制的,一点贵重香料不用,都是草木天真之味。”翁笛闻言,恍若大梦初醒,点点头,往桌边坐下。萧凤合却把脸色一变,似嘲笑道:“愚弟冒昧,听闻……翁兄出身贫寒,如今虽身家巨万,但心底对这草木之味,怕还是感觉非常熟悉吧?”

翁笛一楞,萧凤合话中似别有深意,他忙收回游荡的遐思,竖起满身警惕,踱了踱对方话中意味,谨慎道:“吾幼时确实生长于村野,不似萧兄钟鸣鼎食之家,不过我已多年不曾回去,家乡亦再无一个亲人了。”

“翁兄莫如此在意,是愚弟失言,冒犯了。”萧凤合站起身来,拱手笑道:“人嘛,对于出身难免有些讲究,你看,即便那盛世李唐,本为胡人后裔,也偏托身李耳之后以博得好名声,这不过人之常情罢了。”

“唔,萧兄说得是。”翁笛觉他话中有意,不敢贸然应对,只应承着往下说,琢磨何时将玉拿出来贡献。

两人又闲话几句,不过谈些本地风物人情,间或提一两句省城局势,却都未触及核心局面,似是刻意回避掉了,只有言辞渐渐热络,竟颇有相见恨晚之态。夜色渐深,风着从窗外舞过,刷刷有声。萧凤合看着香炉,脸上神色渐渐变得高深莫测,忽对翁笛道:“翁兄,还记得昔年你在乡下的日子么?田园风光,耕读之乐,实在是让我这起浊人羡慕得紧啊。”

“有何可羡慕的,粗茶淡饭而已,萧兄说笑了。”翁笛推辞,琢磨着时机或许差不多了,手放到了腰上。

“我只是感慨翁兄颇为不易。”萧凤合叹口气,语意极为诚恳,“翁兄从乡野走来,一路皆靠自己努力,方有了今日财势,让我这种出生世家的纨绔子弟汗颜,只是……”他顿了顿,看着翁笛,嘴角露出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却并不再往下说,眼中如冰一般冷淡。

“只是?”翁笛的手慢慢离开腰间,背脊上似感到一缕冰冷雾气绕过来,萧凤合话中透露的敲打意味已足够明显。翁笛深吸口气,霍然起身,面对萧凤合长揖到地,正色道:“请萧兄赐教。”

“赐教不敢。”萧凤合也不搀他,自己慢慢端了杯茶在手里,揭开盖儿,悠悠嗅那香味,又轻吹去浮沫,晃上两晃,方抿了一小口。翁笛大气不敢出,亦不敢站直,只屏息待他示意。萧凤合品过茶,又用块茶饼,翻开案上书卷看了一页,漫不经心地说道:“夜深了。”

翁笛早已揖得半身酸麻,闻言一愣,忽然明白这是萧凤合下了逐客令,额头顿时冒出颗颗冷汗,知今日若错过他的意思,再想得个明路,可就难了。急忙起身抬头,忍着头上阵阵晕眩,往腰里摸出那块白玉,双手捧到萧凤合面前,颤声道:“虽已夜深,理当归去,但愚弟赤心灼灼,若曾有任何冒犯之处,此刻都一并改了,万望贤兄笑纳,不吝点拨一二。”

萧凤合看也不看他的东西,只盯着茶碗中浮沉的嫩叶,半晌,方摇头叹道:“翁兄,你这般人才,替赖融卖命,实在委屈了……”

翁笛闻言如遭晴天霹雳,身子晃了晃,差点没能站稳。万万想不到自己同赖老爷私下的勾搭竟被他知道,更想不到萧凤合竟是同赖老爷不对盘的,他张了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背心里早出了一层密密的汗。萧凤合语音不高,口气也不紧不慢,似正在谈论一件毫不相干的琐事,但嘴里吐出的字句浑如淬毒的钢针,一针针钉入翁笛的身体里。

“赖融此人一把年纪,秉性好色贪财,全无心肝,他那儿子也是草包一个,如何做得同知?州府里的官爷又不是傻子,这个位置可能许给他儿子么?弄个草包在旁,还不都是麻烦。本县李大人我已拜见过,为人正直爽快,受百姓爱戴。今上圣明,早说地方官员要廉洁奉公,州府里即便有人不作兴李大人,还真能让他下去不成?翁兄,莫做痴梦了,早日回头,你已有富贵傍身,何必还非走官道不可呢?”

翁笛冷汗扑簌而下,身子立在当地乱晃,心头憧憬的许多宏愿理想,包括此前脑中遥远而清晰的荣光,都在萧凤合轻飘飘的几句话中被击得粉碎。他想说些话,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张口结舌,双手颤抖,忽然一个不稳,手中那块晶莹而脆弱的白玉已脱手落了下去,砸在书桌角上,又翻身扑向坚硬的铜缸上,发出一声哐然,迸成几块碎屑,显然已是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