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门(第2/8页)

“太太不要她了,让撵出去。”婆子笑道:“我便跟太太要了来,打算同王婆子一道卖了她,这丫头长得标致,回头卖上好价钱,还请大家吃酒呢。”

“要卖了她?”看门仆役心头一动,拉住这婆子,趁人不备,朝她悄声耳语道:“嬷嬷,你稍等。”说罢同她闲话,只言这丫头桀骜,还是等王婆子的车到了再运人走。等到众人散去,这仆役才低声笑道:“要卖这丫头啊,兴许我能给您老人家找个好主顾。”

“哦?”婆子心头一乐,摸出几个铜钱塞到他手里,笑道:“有好主顾,尽管招来,若成了,回头请你吃酒,再送你上青瓦窑子乐呵乐呵去。省得你这样精神,整日就在门上看着,人都闷坏了。”说罢,笑得花枝乱颤,得空又在这仆役臂上掐了一把。

“嘿嘿,好说……嬷嬷您先把人弄回去,今晚我就给您回话儿。”仆役朝外看了看,又同婆子聊了几句,转身回去闭上了门。

何长顺离开县衙,顺大街漫步,这几日颇为清闲,反而让他这个忙碌惯了的捕头有些不自在起来。眼看日影西斜,闲着无事,他干脆出门走走,不知不觉间,竟又来到了回龙巷口。他已有三、四日不曾过来,原先为着翁老爷子尸身的事,每日都得带人来查看几遍,这巷子里铺设的块块青石板,他都熟得像自己掌心的纹路。自那日父亲点通内中关窍,让他莫再管此事后,他便不曾过来,翁笛手底下人也渐渐偃旗息鼓,不爱去县衙胡闹,看起来,两边似乎都倦了。

何长顺在翁宅门口停下,看着眼前紧闭的黑色门扉。听闻翁老爷子法事已毕,翁笛吩咐,连七七四十九日那场也不必做,命人将院内的幔帐白幡都卸下,香烛纸马皆化了灰,曾来来去去的吊唁人群早已散尽,和尚道士们各自归去,翁宅很快恢复一贯的冷清空寂。若非知道翁笛还未离去,真要怀疑翁老爷子尚未离世,一切并未有改变了

正思索间,背后传来一阵不急不缓的脚步声,何长顺回头看去,见龙蒴拿着一个小香炉走过来,招呼道:“龙兄哪里去?”

“何捕头。”龙蒴也已看到了他,淡然一笑,走上前来,朝他拱手道:“几日不见了,可还好?”

“还好。”随着他的走近,何长顺身上感到一阵若有若无的刺痛,有些不自在。他也不知为何,面对龙蒴时总有一丝警惕。起初他认为,这是自己身为捕头对陌生人的直觉。龙蒴毕竟不是桂川县的人,为着娘子流落到此才寻了来,只因他出现得太突然,自己要维护一方平安,总难免多盯他两眼。但此刻,当他单独面对龙蒴,才发觉并非如此。此刻巷子里没有旁人经过,两侧住户的房门都紧闭着,只他们二人相对而立,四周突然变得十分寂静,似乎有一股股不可捉摸的寒流正从龙蒴身后朝他幽幽袭来,带来遥远而真切的冷意。何长顺咽了口唾沫,努力镇定心绪,依旧感到一丝惶恐从心底深处攀上来,渐浸入他四肢百骸。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警觉与恐惧,让他深觉不安,甚至想从此人眼前逃离,远远躲在暗处观察他,而不是暴露在他眼光之下,才是相对安全的。

“何捕头?”龙蒴放轻声音问道:“你看起来有些恍惚,可是身体不适?”

“无妨。”何长顺急忙收敛心神,强压下心底的不适感。龙蒴朝他点点头,说自己还有些事,要告辞走开。何长顺一惊,直觉错过此刻或许今后再难打探,连声叫住他,思虑片刻,大着胆子问道:“不知龙兄是哪里人氏?”

“我么?”龙蒴摇头道:“我并非什么大户人家出身,也无甚可说的,幼年乃是在东海边的一个渔村生长,后家逢变故,迁往西北山居。”

“变故?”以何长顺数年的捕头经历,敏锐察觉到这两个字背后蕴含的份量,不由追问道:“不知是何变故?”

“记不清了。”龙蒴叹了口气,“我那时还小,只记得族中长辈们为此闹得很厉害,具体是什么缘故却说不出来。唉,众生皆不过百年过客,追寻那许多过去,又有何意趣?”

何长顺听他话中颇有苍凉之意,言辞也未见明显的不合理之处,况且又非自己的嫌犯可随意追问,倒也不好再多问,只点头附和。

“何捕头见谅,娘子还等我买新的香炉回去,这个不经使,已裂了。这便告辞,请。”说罢龙蒴朝他一拱手,远远去了。

何长顺目送龙蒴走远,身上隐约的刺痛终于褪下去了,他长出口气,活动一下筋骨,感觉周围寂静在突然间消退,一切都活络如常。身后翁宅里传出轻轻脚步声,有人在远处说话,安排晚膳的事;旁边,朱夫子家里传来小梨子念书的声气,阿贵在唤人清扫后院;再远一些的声音听不清了,但头顶若有若无的鸟啼,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响,还有夕阳洒落在青石板上映出的光影,都显得正常而实在,一切似乎在顷刻间被拨回正轨,龙蒴带来的那片阴寒与寂静似乎从未存在过。何长顺四下扫视一阵,突然打了个寒战,站在当地思索片刻,一咬牙,转身朝巷底行去。

来到巷底宅院前,何长顺停下脚步,只在门前踱来踱去,心头几番挣扎,很是犹豫,在敲门与不敲门间徘徊。敲门吧,穆迎香是龙蒴娘子,自己虽身为捕头,但既不为查案,又不得县令之命,贸然登门询问,终究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常言道疏不间亲,别个小两口之间纵有什么秘密,还会三言两语间就告诉自己不成?再说了……龙宅当家男人不在,孤身上门同女眷说话,显得不清不楚,他这人一辈子行得端正,讲究规范道理,将天地君亲师种种教条皆供在头顶,铭刻于心,俗世男女之防于他可是大忌。

然而……若不趁当下龙蒴不在家,私下同穆迎香打探一二,更让人难以放松。何长顺能肯定,自己绝非神思恍惚或对人存了什么偏见,才如此在意龙蒴。他也非首次从龙蒴身上感受到若有若无的警惕和刺骨的危险,就当是他数年捕快生涯积累下的职业敏锐也罢,是他与生俱来的灵性也罢……想到这里,何长顺一愣,忽然忆起当年,他还在杨老师傅门下学武,某日有位游方道人来访,见了他,笑着看了半晌,对杨老先生道:“竟是个颇有灵性的,偏偏被你得了,若随了我,怕是会更有出息呢。”

师父听过,大笑起来,抚须道:“长顺,道兄赞你天资颇高,可愿随他去修道,日后斩妖伏魔?”

“不去。我要学武术,当捕快。”

“呵呵,各人自有缘法,勉强不得。少年有志乃是好事,这点灵性于你当捕快也有助益,起码不易着了妖魔的道儿。”道人笑道:“须知衙门也不是清净地,若真做了捕快,日日在官道上奔忙,所见所闻胜人十倍,兴许哪天碰见个别不可以常理窥测之事,也在意料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