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匪祸(第4/6页)

“嗯?那不是你母亲遗下的么?为何卖掉?”头颅有些吃惊。

“不卖掉,我哪来的钱活命呢?”迎香惨然一笑,似在笑他的大惊小怪,也笑自己当日的决断,“我想过了,母亲留给我这簪子,是要给我未来夫君的,夫婿没了,留着何用?这簪不过是个念想,盼我得遇良人的祝愿罢了。眼下,还是想法子养活自己为好。”

“你不回家去么?”头颅问。

“不了。”迎香咬咬牙,口气变得冷漠,“二娘把持家务,她早已看我不顺眼,每日言谈夹枪带棍,我失了婚约,又被贼人掠走过,回到家里还不知要受她多少嘲讽辱骂。况且……回去做什么呢?回去也不过是等下一个人来娶我,我是被退过婚的,又有山贼污点在身,哪里找得到合心的人?即使我自己不在意对方出身背景,爹和二娘也会在意——爹是低了看不上,觉得委屈我,二娘则是高了怕遭人耻笑,怕丢她的脸面,他们对此必然谈不到一处,我夹在中间,一来二去的,简直不是个人,是件甩不脱的货物了。倒不如……倒不如就当我死了,从此离家远走,寻个清静所在,安心过日子吧。当年娘说我学制香也只是玩意儿,没啥大用。她哪知,终有一日,我竟要靠这门玩意儿糊口了。”

“嗯……”头颅若有所思,迎香也不理他,继续说道:“我卖了簪子,带着银子一路西行,往神州腹地而来,听闻这边民风淳朴,我也算是经过事了,再无退路,那便寻个安静所在度日吧。兜兜转转,一路走,一路看,一路也听人各种说法,终于来到了桂川县,就此定居下来。不过,我不曾想到,居然在此地还有种种遭遇,甚至有奇遇……”说到这儿,她终于微笑起来,眼里闪现着跳跃的神采。

“苦了你了。”头颅语气柔和,颇见安慰之意,迎香脸色又渐渐暗淡下去,惨然一笑,摇头不语。片刻后,她轻抚头颅的头发,喃喃道:“如今……要拿你怎么办呢?若是被别人发现,要怎么是好呢?”

“这也容易,你打开窗户,后院里不是有棵大树么?”头颅轻声道,“你将我往树上扔去,我就栖居在那树冠底下,正对着你的窗户。树冠遮蔽着我,不受日晒雨淋,也不会被别人看见,你想同我说话,我便同你说话,只要一推窗就行。我在树上,可汲取天地灵气,日月精华,即使没有身子,我也永不会朽烂,就这样长伴着你,可好?”

迎香听他这话,心里泛起一丝奇异的感受,似恐惧,似欣喜,又似有哀戚的流波从她心尖上划过,带来让人酥麻的碰触。她犹豫片刻,耳畔回荡着头颅那句“可好”。

可好?

就这样长伴着你,可好?

好……

迎香温柔一笑,站起身来,将头颅抱在怀里,房中那一点荧光便随之放大,光亮渐增,照亮了半仞墙壁,墙上那黑洞洞的窗户也清晰映出来。迎香走到窗边,推窗望去,外间是一片沉沉的夜色,无星无月,蒙昧的天河挂在极远处,如一缕青烟。窗外,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树似乎正流动着隐隐的微光,在黑暗里轮廓是那般清晰,纤毫毕现。她慢慢松开手,头颅便向树冠飞去,稳稳挂在树冠底下,看着她温柔一笑。

迎香也朝他一笑。

初夏的日子天亮得早,随着天转热,制香的量要逐渐降下来才是,以免途中发生变质。这日上午,龙蒴闲来无事,出门信步而行。如今,桂川县里的人对他已看得惯了——年轻俊伟的后生,独门独户住着,家里只一个娘子。除了没有仆役帮手,显得有些孤僻外,倒皆是寻常人家模样。加之他对人谦和有礼,礼数进退合宜,态度不卑不亢,与之对谈两句,便觉出腹内亦是有文墨的,绝非粗鄙俗人,因此颇惹人青眼。往昔那些闲言碎语,特别是对龙家娘子的指指点点,如今几乎都已随风而去,再无人提及。偶有脸皮薄的,忆起当初对他娘子的刻薄,见到他不好意思上前说话外,更多人则是心安理得的过来攀谈,颇有些同县乡民的亲近之意了。

龙蒴看在眼里,暗地里忍不住也冷笑,但心里并不很在乎,这些凡人俗世的琐碎庸俗,他向来不看在眼里,若对这些小事处处留心,日子未免也太芜杂了。

迎着初夏熏风,他一路缓缓而行,走到柳氏酒家附近,远远看柳望之朝他招手,便过去打声招呼。柳望之面有忧色,三两步跨出来,拉他在一旁站住,指着堂上低声道:“何捕头发了癫了。”

“哦?”龙蒴问道:“怎的了?”

“今早上方开门一会儿,何捕头就来了,似乎在家里已喝过酒,脸红红的,意态颇为豪放,我从没见过他这样——他一进来,就对着用早膳的客人们大声道‘今天的酒都算我何长顺的!’,说完长声大笑,径直走到当中的桌上坐下,连喊拿酒来,拿最好的梅酒上来!我先还当他有喜事,满堂散钱作东,逗人同贺呢,便上前想同他攀谈,走近了,却见他两眼肿得核桃般大,眼眶红得像要滴血,满脸憔悴,下巴上的青色胡渣全冒了出来,似乎一夜没睡。我顿时没敢说话,他抬头盯着我,如盯住了恶鬼,眼睛里净是憋着的火气,此时小二把酒端上来,他也不用杯,拎着壶就往嘴里灌,很是吓人。”柳望之说到这儿,指了指厅堂内,又道:“龙君你瞧,他一人坐在当中,周围人都不敢过去呢。”

龙蒴有些惊诧,何长顺身为捕头,性格内敛,正直木讷,向来循规蹈矩,从不敢做半点惊世骇俗之事,如今竟不顾形象在街边狂喝滥饮,莫不是受了刺激?他抬眼往店堂上看去,果见何长顺坐在当中一桌,提起酒壶直着脖子大灌了两口,喝罢,将壶往桌上重重一砸,大喊“爽快”,引得四周食客纷纷侧目。更有离得远远的两桌人指着他窃窃私语。龙蒴皱眉,何长顺连衣服也不曾换下,身上穿的仍是捕头装束,以他性子,断不该如此轻狂,如此不管不顾地酗酒,当别有因由。思索片刻,他对柳望之道:“怕是遇到了事,过去问问吧。”

两人来到何长顺桌边,他已喝得半醉,举手间歪歪扭扭,难以发力,脸上露出痴痴笑意,眼底却无半分喜色。龙蒴在他东面坐下,打了声招呼,何长顺扭头看他一眼,咧嘴笑起来:“龙兄……”

“何兄,怎么一大早就孤身饮酒。”龙蒴笑问:“听柳东家说你今日请客,满堂里的酒只管喝,我也来凑一杯热闹如何?”

“哈哈哈,龙兄赶巧,欢迎,欢迎!尽管喝,要多少有多少!”何长顺连声大笑,对柳望之道:“东家,快上酒来,再上三壶好梅酒,不……上十壶!”柳望之嘴里应承,细观他面色,见他脸上酡红,须发凌乱,容颜憔悴非常,只两个眼睛里喷着诡异亢奋的光,不由皱眉,心下掂量了片刻,叫过小二,悄声吩咐将兑了水的酒拿来,不可让何捕头滥饮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