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苏生

迎香靠在窗前,窗外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树冠上似栖居着繁星,每逢夜幕降临,这些繁星便睁开眼来,散射幽幽银光,将整棵树笼罩在朦胧而璀璨的银芒中。树冠下挂着一颗头颅,这是王生的头颅,大多时候,他总睁着眼,温柔地看着迎香,迎香也看着他。两人谈天说地,讲彼此的过去与未来,讲到高兴处,迎香咯咯大笑,他也陪着轻笑;讲到悲伤处,迎香低落泪流,他便温柔鼓励。迎香的房内是永恒的黑暗,连那一盏孤灯也失去踪影,桌椅床榻都沉在漆黑里,辨不清各自所在。这倒也无妨,因为她已许久不回床上歇息了,总是靠在窗边同头颅说话,实在累得撑不住,便趴在窗台上眯一会儿,只需很短的一会儿,她又精神百倍起来,一睁眼,便是头颅温柔的笑容,似一轮暖阳,熨烫着她的心田。

“你不饿么?”头颅柔声问:“许久不曾吃东西了。”

迎香一楞,是啊,很久不曾进食了,可她确实感觉不到饥饿,也感觉不到身体的衰落。有多久呢?她细细回想,却怎么也想不清,十天,一个月,两个月?她只记得在窗前看过无数日升日落,那些太阳都走得极快,似画幕上一挥而就的笔触,刹那间便从朝阳走到了夕阳,长长白日被压缩在一眨眼的空隙里。只有当夜色降临,当这株永远沐浴在银光中的大树睁开眼时,她的一天才真正开始。这时,时光的脚步会慢下来,似乎比正常的夜晚还要慢上许多,慢得可以让她与头颅两两相望,静默无言;也可以滔滔不绝,畅谈彼此有兴趣的话题,头颅比她印象中博学了许多许多,也宽厚了许多许多,他有时会讲起一些似乎不该他知道,也不存在于书本中的事——比如海外仙山上神骏的麒麟、幽暗地穴下巨大的蜘蛛;跨过现世的屏障,就进入了荡荡的冥河,河两岸盛开着烈焰般的花朵,那是焚烧神魂的恐怖存在。

她深深陶醉在这种心无旁骛的交流中,没有时间与空间的束缚,亦没有旁人的打扰,尽情体会心灵沟通的快乐。她自己也有许多话题,从幼时园中掏促织的乐趣,到成年后对香料的种种心得,她学了那么多,精通那么多,只因是个未嫁的姑娘,便从未能与同好交流,更未有人能安静听她说一句话。只有头颅,头颅总是陪着她,听她说想说的话,陪她讨论有兴趣的话题。只在很偶尔的时候,头颅会说我累了,需要歇一会儿,接着闭上眼陷入沉睡,似树冠下一个巨大的果实。这时,远方便会响起雄鸡唱晓的声音,天幕一点点亮起来,从幽深的靛蓝转化为柔媚的浅白,喷薄烈焰在东方舞蹈,红日驾天车疾驰而来,阳光透彻四野,将红的花、绿的草、赭色的大地都映照得纤毫毕现,眼前这棵大树,也在明媚的阳光中显得更宏伟,长长的枝干似乎伸到了天上去。

“你看,阳光下的世界多美啊……”头颅叹道。

她愣了愣,头颅朝她温柔一笑,“你只喜欢夜色,而不想到阳光下去么?”

“我……”她迎着阳光看去,清风拂面,带来久违的新鲜感受。远处雪峰隐隐闪烁白光,山下一汪碧蓝如镜,映照着空中云朵,湖畔绿草如茵,繁花如盖,丛丛树影滴翠,万紫千红的世界仿佛正在朝她招手。她心底跃动得厉害,似雨后湿润肥沃的土地,底下埋着那么多生机勃勃的种子,正在拼命生长,可是,还差一点……差的是阳光、是雨润,抑或合宜的温度?想破土而出,还差着些……

差着什么呢?她一阵恍惚,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在她嘴边溜了一圈,又跑远不见了。

“不要紧,你如果不喜欢,我们便回去安全的夜色里。”头颅微微一笑。话音方落,阳光便如败走的军队般退下去了,夜色重新统治了她眼中的世界,树冠上的星星们跃动起来,银光遍洒,静默而温柔。她心头一动,这夜似与以往有些不同,除了纯然的安稳宁静外,平添一种死寂的味道。

此处似乎也没有那般完美。

这念头在她心里一划而过,留下一道痕迹便离去了。头颅开始说话,讲了一条小龙的故事,她被故事吸引,咧嘴笑起来,不知不觉,又到了鸡啼时分,风吹过来,带来萧瑟凉意。

“秋天了。”头颅说道。

“秋天了么?”她喃喃自语,“夏天何时到的?我都不曾感觉热,就已是秋天了么?”

“到了冬天你也不会感觉冷。”头颅温柔一笑,“只有白雪覆盖的美丽,而无冰寒刺骨的痛楚,此处便是这般美好。”

似乎印证他的话,风声瞬间变大了,从人眼可见的浅淡金色变作了朦胧的白色,厚重凝滞许多,这是冬日的北风来了。

北风呼啸,有极小的雪珠儿下来,铅灰色天幕上层云堆积,日光半明半寐,这是她熟悉的冬日景象。雪片儿在空中翻转凝结,片片鹅毛般落下,层层叠叠,很快覆盖了大地,世界陷入一片银白,只有这棵树片雪不沾。

“……你冷吗?”她迟疑着问头颅。

头颅微笑着,“不冷,虚幻的世界是无法让我感觉到冷的。你也不冷,不是么?”

“嗯,我不冷。”她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底的种子又勃勃跃动起来,似努力顶破地层的重压。

“嗯,你放心,冬天会过去的,过不多久,春天便会到来了,届时……”头颅顿了顿,笑道:“春景你已见过多次,到时还会比你记忆中更美,更绚丽,今天你想谈什么?”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每次头颅这么问,便是他们美好的话题即将开始了,可是此刻,她胸中竟然没有雀跃、没有期盼,相反,浓浓的不安与空洞霸占了她的心——她不可抑制地陷入回忆,回忆当年在家时的片段,回忆记忆中王生的模样。

不……她摇摇头。

不是这样的。

王生不该这般博学,这般宽厚;也不该如此和颜悦色,耐心诚恳;更不该对自己循循善诱,却毫不勉强……她眼底漫上一层雾气,那个在她心底最深处徘徊过千百次,但始终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已不知不觉站到了唇边。

“你……到底是谁?”

你不是王生。

头颅看着她,温柔一笑。

她眼中雾气散开,形成水滴凝在眼角。此刻,她眼中这颗头颅的面貌似乎正在改变,不再是记忆中王生的模样,事实上,王生长何等模样,她已记不清了,不过因最初这是王生的头颅,便一直当作是王生的头颅罢了。如今细看来,他当是截然不同的才对——他有更峥嵘的眉角,更清朗明亮的眼神,唇边时常噙着淡然自信的微笑。

“你不是王生……你……”她喃喃自语,眼角的水滴顺脸颊而下,终于吐出那个千回百转的名字:“……你是龙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