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四章 呓树。职业人(第2/2页)

这座城市到处可见出自公司设计的创意与产品。酒肆中酒保递过咖啡,以及最为盛行的草原蛋糕,这枚散发青草气息的蛋糕令我想起那个痴坐在人造草坪上嗅觉灵敏的孩子,对于所有的气味他皆如痴醉般抓起细细鼻嗅,甚至连我的记录本也不放过,经过他的工作方块是最为愉悦的,因为那里常年堆积着艾草、龙涎香、椰干等等香料,那个工作方块标签为绿色;地铁站前巨幅介绍制冰机的广告,一尾金鱼被冰冻在冰山中,仅余鱼尾在冰山外无助晃动,我记得那名孩子,他凝视水中的冰块,看气泡随冰块溶化而越发激越喷涌,似凝视一只只活物,而对其他人事视而不见,他的标签为浅绿;当盛传空中花园逐渐在皇帝所在的宫殿南侧动工时,我预言所有盛开在空中的花园终将枯萎破败,并记得那名沉湎于堆砌砂土的孩子,那一双平静中隐现暴戾的眼神,他愿意用一整个下午慢慢推积沙土,堆积为宫殿状,密密插上细小花朵,然后站起身来跨腿踩踏沙宫殿,毫无怜悯地碾踩花朵们,他赤裸的左臂绑着一枚蓝色标签。

那些没有任何倾听的欲望亦没有任何倾诉欲望的夜晚,我会守候图书以及鹅毛笔,倘若这些夜晚我又碰巧失去了所有想象力,则唯一的陪伴便是一部投影仪。揿下电钮,电光立射,拿起一枚冰球置于电光之前,顿时一个光与影世界便在我面前绽现,譬如:狭小密室,带翼的武士们被置于其中相互砍戮,他们的身躯比我们远为脆弱易碎;一滴冰露从深层高空坠入沙漠,它的身形不断被拉伸不断缩小,最后沙海上空蒸发为空无;矮人们敲击着铁管的节奏,被俘获的少女坐在象鼻虫的前胸背甲上缓缓走出幕帘表演倒立,她脖颈上长长的细铁链与象鼻虫被拴在一起……冰球中存放着一个被冰封的小世界,遇体温而缓慢气化,置于电光之前,电光便将小世界的细微变化投射为立体的像。这便是投影仪。我曾在夜市里掏光口袋里所有的金币将它抱回了住所,并时时夸赞这具发明的设计者的无上智慧,而之后,我在工厂的某个蓝色隔板区域瞥见了散落在角落里的冰球以及数支被丢弃的致幻剂,空的,我才开始明白所有美得超乎现实的幻象,都付出了肉体遭到损害的代价。这令正欣赏幻影的我不禁感到一丝不寒而栗。

我想这属于负罪感。

直至某天,我正视着一个漩涡,白天的记忆正缓缓回放并剥离,忽然一段记忆从混沌中变得鲜明——最先出现是那个工作方块,隔板已消失,替代隔板位置的是粗长且互相缠绕的藤蔓,透过藤蔓细缝的可以窥见那个孩子正对着一根茁壮的植物细语,那是我无法窃听到的对话,然后突然间,植物叶梢顶端的花骨朵膨胀而爆裂,喷吐而出的花粉末始而悬浮,终缓缓聚为模糊的像,一朵自盛开而破败的雄花。孩子唇边浮现几乎不可见的微笑,转身,又取出一枚种子埋上砂土,浇水。转身的刹那,可以窥见他左臂绑着蓝色标签,记忆在最后的鲜明中蜕化浑浊。公司的创意与设计似无所不在。是的,我们无法割舍白昼劳作带来的建设性现实,正如无法拒绝正视生计本身,无法拒绝正视一座企业的阴暗面,这些便视作现实载体的一部分,只要这座世界仍存在可以为我所欣赏的人事,我便无法将之拒绝。

毕竟欣赏这座世界的行为本身,是需付之代价的。我们一同是栖身于泥沼里的半身人,托起一具具清美的莲。如此想来,我得以释怀。

深蓝夜。海冰漂浮于液体表层。冰冷的朗姆酒缓缓流淌入胃部,带来快意的刺激疼痛,只属于夜晚的自我意识开始复苏。我并不急于了解到此刻我置身何处,为何而来,因为我已然习惯于这般的周期性失忆。

壁炉火光煜煜。两名陌生人背靠我身后的沙发席地而坐,我听到玻璃杯轻碰的声响,以及一场密谈。

一人窃窃言语道:“只需刨开大地,便可窥得皇帝们的秘藏所在。”

另一人道,“可宫殿的根基已腐败,任何贸然掘进都会有害于它的稳固。”

“对秘史的好奇心绝非仅我们才怀有之,破坏禁令的试探早已发生。”

“土层之下的结构绝非寻常机械可钻破的,你可听闻到有任何成功的案例么。”

“没有。可是传闻已经有一个公司正在研发…”

然后我听到我所在的公司的名字,只是他们的声音越发低了。人群在我的身后来来往往,我的眼前,两人继续私语不止,话语浑浊而含糊,只有一个关键字豁然之间将白日的一段记忆割裂泄露,那是个厚重的密封袋,正被设计师小心翼翼打开。当他抽出数页文件,我窥见页首赫然印着一组工程名:钻地机 VII,以及办公桌之上设计师腕侧的深蓝标签。

钻地机。这一个名词的记忆如同在碗橱深处发现的遗忘已久的甜香面包,带着饥饿得到满足的瞬间觉醒感觉。紧接着,记忆再次回溯。那晚红月给夜行者们短暂的安歇,火杉叶片收缩为柱状,习惯了它们霸占人行道空间的我不由感觉萧瑟。远处偶尔传来魔芋花响亮的喷嚏声。街心喷水池,一名孩子蜷缩在铜塑像脚下,头发蜷曲湿透,颤抖着呓语道,“是活的,都是活的。”我蹲下身,搂住他的肩膀,他的肩头冰凉,瞳孔涣散,突然用力抓住我的手,“看到了。我看到了地底的斜坡,机器轰鸣,径直往下,金属变得比人更加软弱。”

我轻声询问他的名字,用力摇晃他的双肩,皆无济于事,他已语无伦次:“是活的,都是活的……”他的左臂同样绑着蓝色标签,想必已被公司注射了太多致幻剂。我坐下来陪伴了他很久,等待寻找他的亲人将他领回去。不知不觉,身边已落满了蛾子。蛾子被这座城市里的拜翼教徒奉为神的使者,它们的索取即是主的所需。而此刻,那些绒毛丛生腹部肥大的生物,已由天空的各个角落悉聚于此。我开始明白,不会有人来带他走,我也无法将他带走,他已成为蛾子复眼下的猎物。我无能为力。

我终留下他独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