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呓树。关铁工厂(第4/10页)

只有我,自恃头脑清醒,对科学人的刻意亲近保持警惕。工作就是交易,付诸劳动力换取报酬而已,工作价值的高低,只取决于劳动者奉献的脑力、体力等与所偿报酬之间的天平如何倾斜罢了。很早之前,我便坚信这一劳动法则。科学人到来之后,我的眼睛只看到工作量上升、工作难度增加,报酬却不见提高。看不见的精明隐藏于笑容之后,更何况科学人工头竟敢污蔑真正美丽的女孩,并妄图以谎言当面愚弄我的判断,何等可恶!

与女孩的再次相会,已距前一次相隔六十天。

随着工厂高层策略的改变,我所处的车间也加入了原型件的制造工程,区别与往日的批量生产,在下手操作打磨工具之前,我们不得不预先根据图纸了解工件的设计特征。这是一个燥热的午后,轮到我跑腿领取当日工作任务与原型件图纸。在偌大的厂区东拐西歪了半天之后,我终于找到一座塔式建筑之下,这里甚为冷落僻静,高耸而狭窄的建筑好似一座标准的烟囱,铭牌却分明标识着:图纸室。这正是我的目的地,然而名称与建筑外形极为不符,谁又会料到,被称为图纸室的所在,居然会是圆塔形状!我又仔细看了看建筑外墙,外墙上竟没有一扇窗户,结合它散发涂料味的墙体,想必是科学人进驻关铁之后建造的古怪玩意吧。

我挂着讥讽的微笑踏进圆塔楼的入口,紧接着映入眼帘的,却是两张似曾相似的面孔,原来就在连接入口与图纸室的狭小门厅之间,矮沙发上东倒西歪着两名高大魁梧的守卫,他们身着肮脏的白袍,三管步枪赤裸裸地横在各自的便便大腹上,其中一人恶狠狠地瞪着我吼道:“站住!”说着一把抓起了三管步枪,高举过顶,犹如举起一把斧子;另一人则揉了揉眼睛,抬起双手搭出一把步枪的造型,结结巴巴地说:“站住,不然我……我开枪了。”我闻到了他满嘴酒气。

我回想起来,他们正是我第一次见到女孩时壮汉护卫,或者说,是科学人工头口中的恶魔守卫。看得出,他们初来此地绷紧的神经已在日复一日的无聊看守工作中变得麻木迟钝,曾经的杀气与紧迫感荡然无存。无论科学人也罢、教徒也罢、普通工人也罢,无非工作而已嘛;干活,休息,流汗,报酬,仅此而已。

我镇定地向他们出示了证件与取件单,他们便挥挥手放我进入塔内。

想象中刻薄寡言的图纸管理员并未出现,唯有图纸在面前堆积如山。我打量着身周,发现居然四下无人,图纸室如橱灰般安静。整束整束的亮光自塔顶折射而下,构成图纸室唯一的光源。细看之下,原来整座图纸室的穹顶皆由玻璃天窗所构成,犹如一座竖井。自下往上,沿着井壁满满搭着木架,小半放着图纸,大半仍是空着的。一座铁质旋梯沿着塔壁木架盘旋而上,直至塔顶。等等,那是什么?我眯起眼睛,发现在接近塔顶的旋梯上,立着一个人。

那就是我朝思暮想的身影。

我用力朝她挥了挥手,而女孩似乎并未注意到我,只见她默默从身侧的木架取下些什么,随手洒下。顿时,数十张纸片在半空中飘零飞扬,它们的影子亦随直射入塔的亮光四壁翻舞,我不由得伸出手,试图去迎接这从天而降的如屑纸片。

摊开掌心,发现那竟是工件的图纸,或者说,是属于图纸的一部分。

我看得目瞪口呆。长久在工厂劳作,使得大多数工人包括我,对图纸有一种由衷的敬畏感。图纸即命令,图纸即圣经。可就在方才,我目睹了一场图纸碎片的飘屑,噢,为何令我目睹这一堪称罪行的行为?本该保管图纸的女孩,却偷偷将图纸撕碎毁去,难道有什么不幸发生在她身上,才使得她需要以如此剧烈的渲泄来表达?这究竟是对我的迎接,还是对我的示威?

正当我纳闷着,女孩已不紧不慢地拾阶而下。她赤裸双足,身着与年龄不符的老旧黑衬衣与黑色褶裙,长裙拖地,仿佛套上贵妇外衣私奔的女儿。见我紧咬嘴唇,她径直打破沉默道,“先生,您是来取图纸的吧?别着急,我这就拿来。”她的声音仍为记忆里清澈纤细的声线,只是原本鲜活明快的甜美语调已变为生冷平静,好似她的对话者并非面前的血肉之躯,而为一池无波死水。

我赶紧把手里的图纸碎片撒在地上。

女孩俯下身子在图纸堆里寻了许久,终于抽出一卷图纸,我接过,展开,图纸最左侧印着一行数字:第107A号,数字之下则印着我所在的车间代号。没错,这应该就是我来此领取的工件图纸。

我向女孩致谢,面对女孩宝石般的清澈眼瞳,竟不知把视线落在哪里为好。我可不想接过图纸就此离去,却困在沉默里羞于启齿。

幸而,女孩注意到我脚下的图纸碎片,似乎想起些什么,她苍白无血色的双颊绽放一丝腼腆的红晕:“先生,那些纸片……刚才您所目睹的一切,是否可为我保密。”随后她又补充解释说,“这里每份图纸皆已使用一种神秘而复杂的编码方式进行了充分备份,可不是我随手撕去几份便可毁去的。”

我点点头答应,并告诉女孩,我很愿意为她保守秘密。呵,没有人可以从我的嘴里撬出刚刚我所见到的一切,我暗自许诺。

女孩莞尔微笑,她没有向我致谢,只是笑着走到我身前,很近很近,然后踮起脚对我的肩膀吹了口气,只见图纸碎片纷纷从肩头飞散,飘零落地。

她的行为大胆而直接,一双眼睛始终盯着半空中翻滚飘零的纸屑,好似根本没有注意到紧靠在她身前的我。

我往后退了半步,眼睛落在女孩赤裸双足,不忍与她直视。

“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女孩突然开口发问,问得莫名,望着我诧异的眼神,她又补充道,“那些飘零的图纸碎片,就好像弥天纷飞的雪片,很美。”

“雪片?”我反问道。

“是的。雪,是这座城市所不存在的一种天象。记忆里的雪片,纯白而圣洁,你恐怕难以想象。”女孩叹息道,“只可惜我现在与之为伍的,尽是这些枯燥乏味的图纸,毫无美感何其无趣!”

“工作就是工作。”我耸耸肩,“付诸有限的劳动以及自由,换取达成欲望所需的物质回报,这便是工作,无奈而必需。”

“可对我而言,代价全是全部的自由。”女孩垂下眼睛望着赤裸的脚丫,“只因一个约定,我被嫁给了科学人的一项工程,除非等到工程完工的那天,我一步也无法离开这儿呢。”

她苦恼的模样令我顿生无限怜爱,我忽然有冲动开口说,如果她厌烦这些图纸,不妨告诉我,我会点把火将这里付之一炬。可话到嘴边我又忍住了,车间老师傅的谆谆教诲犹在耳边,图纸可是工厂的圣物,我怎可滥加亵渎呢。更何况这座关铁工厂,是我唯一能容纳我支撑我的归属,除了打磨与装配,我哪里都去不了!可另一方面,不正是这个毫无人性的约定、这些毫无感情的纸张,折磨着这位可人儿吗?不正是这座原本熟知的关铁工厂,时时压抑着、伤害着眼前的女孩吗?噢,她跟我不同,她不该属于这儿!一时间,自相矛盾的两种念头在我脑海里拔剑相向,我咬紧嘴唇,胸中固有移山的勇气,却又被自己泼水浇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