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一章 呓树。关铁工厂(第2/10页)

趁着交接前的短暂混乱,站在回廊上围观的工友们开始肆意喧哗、高声吹口哨,大声嘲笑科学人的奇观装束,还有个肥胖的家伙找出煤渣洒向楼下的人群:“欢迎来到关铁!哈哈哈哈!”出乎意料,皇家卫队与主管们丝毫未加以阻止。于是人们在渲泄半夜被打扰的不满情绪下愈演愈烈,直到一名矮小的学徒工探出身子扬起手中点燃的整卷画册、并试图扔向科学人之时,枪响了。

整栋宿舍楼顿时安静了,只有小学徒倒在地上的惨叫,“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工友们纷纷惊呆,为首的科学人抬头冷冷地环视一周,随后默默放下了手中的火器。工友们吓傻了眼,我们根本不知他们宽大的白袍之下还藏着什么。而更出乎意料的,维持秩序的皇家卫队竟未对此作出任何反应,他们没有立时负起抓捕行凶者的职责,亦未勒令行凶者交出武器,甚至对眼前的发生的血案视而不见。

当时我便意识到,工厂未来的主人,就要更迭了。

此后的夜晚沉闷而压抑,工友们骂骂咧咧地拖着大小行李让出了原有的宿舍,而那些科学人们并无胜利者的兴奋与雀跃,他们默默搬着设备、皮箱爬上扶梯,与我们擦肩而过、冷脸无言。

而就在这些神情肃穆的陌生人之中,我看见了同为一袭白衣的女孩。唯独她在笑。

我们在回廊中央的转角楼梯上相遇,她被六名壮汉前前后后保护着,身上的白袍被头顶昏暗的煤油吊灯染成陈旧灰黄,覆额黑发之下是一张肤色苍白、微泛红晕的精致脸庞,那是只消一眼便可将青春回忆永远凝固的面孔。女孩伸出小手拽着身前壮汉的衣角,乌黑发亮的眼睛打量着身边经过的每个工人,满眼新奇与喜悦,好似我们这些木讷无奇的工人亦有闪亮独特之处。

我与她擦身而过,相视而无言。然而就在那瞬间,我能肯定,我的心底传来了女孩的笑声。我能肯定。

惊羡瞬间冲垮了消极情绪,慕怜又瞬间俘虏了惊愕。她为何要朝我笑?她的笑声又为何能出现在我的心底?各种新鲜的疑虑溯流疾下,一闪而过,这些问题有万千答案,却亦无需答案。我告诉自己,这是无忧无虑的原始欢愉,叩开心扉后便在心的井底放下永不停歇的八音盒,这是从未拥有过的悸动感觉。对我而言,这便已经足够。

工人们的行列还在继续蠕动,女孩的瘦小身影不久消失在楼梯转角。而只有当她消失在我的眼际,欲望的理智才逐渐在我的头脑里恢复。

“刚刚走过的美丽小女孩,你们可曾留意?她是谁?”我向身边的工友们打探着。

然而无人知晓她的名。

“她的笑声,你们有听到吗?她的笑声像黑暗盛开的花骨朵。”

众人摇摇头,他们的耳朵满是疲惫的声响,他们什么都未曾听见。

“你们可曾看见她的双瞳,像嵌在轴承之眼的宝石。”我自言自语地赞叹道。

没有人回应我,没有人被那一双眼睛所吸引。而我心里却燃起了兴奋的火焰,窃喜呵。原来只有我,才能听到她的欢悦笑声;原来只有我,才是独获青睐的。沙漠深处的古老石像向过客问出谜题,唯有我的答案才为正确;野草荒芜的午夜花园,唯有我才可从糜腐气息中分辨出子夜昙花的芬芳。脑海里掠过这些妄想,脚下的步履却并未停止。就这样,在双向人流的簇拥之下,女孩消失在楼梯转角,而我拖着行李,跟随众人的步伐慢慢走出老宿舍楼。

这便是我与女孩的首次相遇,再次相见,则已是五十天之后。

那是一个灰霾如常的白昼,由于其他班组的工友受了工伤,我被临时征调以顶替工伤者的位置。这是一个专注于生产原型件的班组,手工打磨的工作量极大,我很快适应了所布置的任务。正当我握着一块扒火后的铸件挥汗如雨之时,视界角落忽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其中之一,便是那曾有一面之缘的黑眼睛女孩。只见她抱着图纸蹦跳走入车间,依然是鲜活精神的模样,苍白脸蛋挂着似有似无的可爱微笑。果真是她!心底传来喜悦惊呼。

双手的动作顿时慢了下来,我的眼睛立即为她青春盛开的面容所吸引。想必工场里的其他工友亦注意到她,角落里甚至有人发出嘘声。

值班工头清了清嗓子,微笑着提醒大家注意安全,千万别在操作器具时一心二用。

该死。我只得点点头,假装继续原有的打磨程序,余光却始终落在女孩身上:看着她轻声与监理师交谈,看着她捧起零件细细抚摸,看着她调皮地调换传送带上的大小齿轮。同时,我注意到伺守在车间门外的四名壮汉,他们努力作出无所事事的放松神态,眼睛却无视不离女孩的左右,并且仍然身着标榜科学人身份的扎眼白袍,藏于其下的凶器自然不言而喻。望着壮汉们小心翼翼地把守车间唯一的出入口,我料想女孩的地位想必非同寻常,莫非她的身份极为高贵?一道大胆的设想掠过我的脑海,难道她是隐名埋姓的公主?离经叛道的少女,憎恶奢靡浮华的皇室生活,不惜沦入工厂与劳动者为伍?我听到过坊间关于前一代公主宠幸镜店小伙的故事,我相信一切社会现象的现实规律及其必然性,唯独对爱情的意外怀有憧憬:爱情本是为破坏世界原本陈腐关联而存在的圣物,是唯一无需等价交换的经济原理去解释的神奇现象。

似乎窥破了我的臆想,女孩朝我这边望了一眼。她的黑眼睛极黑极亮,好像凝聚数千年的宝石光泽被瞬间挥霍一尽。我低下头,避过她的视线。噢,我害怕她的眼睛,又却爱她的眼睛。

我该如何向她介绍我自己呢?崇拜铁与火的炼炉王子?外表木讷的癫狂诗人?或者,勇敢地呈现我的本来面目:一个默默无闻、安于现状、浑浑噩噩的机械工?不,我是特别的,一定是的。那回荡在心底的清灵笑声,既然唯独我才可听见,不就暗示着唯有我才拥有独一无二的秘密钥匙吗?

当我回过神来再鼓起勇气偷瞄女孩,发现女孩身旁已出现一位资历甚高的监理工程师,她半趴在摊满图纸的大铁桌上,以近乎撒娇的口吻向高瘦工程师请教,后者却傲慢地把玩铅笔,故作沉思状,面对女孩炙热的眼神熟视无睹,半天才憋出一两句答案。天哪,这么一双美的眼睛,这老家伙竟敢如此怠慢,着实可恶!

就这样,我魂不守舍地继续手上的伙计,并感到度日如年。终于忍到茶歇,我忍不住向值班工头打探女孩:“瞧哪瞧哪,”我指了指黑发覆额的女孩,“经理,站在门口耍玩的女孩是谁?她的美貌好像磁铁,一现身便将大家的目光牢牢吸住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