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四章 呓树。长艇

夜市。五光十色。笑逐颜开。

这是不同的国度。

午夜轮廓仅能从各色霓虹勾勒线中猜得一二,剩余的体型则安全隐蔽于夜幕之下;商品在此唯有得到光的垂青才唤发神釆,灯珠争奇斗艳,焦点迷失于光晕之间;向我走来的陌生人携裹夜的熙攘人的气味在两肩滑行而逝,面目模糊;集市两侧高傲的街灯们纷纷张开手指,将星芒触手伸展至最长,它们在我眉际留下的单纯暖黄色块很快被其他光斑所引诱杂交;就在走下马车的片刻,数月以来因科学人夜出禁令而错失的色彩气味声音决堤般灌入脑壳;而此时在我所熟悉的那个城市角落,舍友们正推开窗户从黑洞里眺望,满眼羡慕。

孤独男子握紧手心里的种子,伫立于摩肩接踵的人群,怅然若失。

很奇怪。这是数月以来我重新获得夜间出行的自由,然而我却未感丝毫喜悦。是我习惯了规律作息、娱乐单调的厂区生活,一旦重获自由反倒不知所措?还是因为只有我获得夜出的权力,抛下舍友们独自夜行所带来的负罪之疚?我拍了拍鼓囊囊的钱袋,提不起丝毫消费的欲望。耳边是小贩们不绝于耳的吆喝声,原本似乎只要拥有金钱,就可换到莫大的物质满足,可经历了这些日子的奇幻体验之后,单纯的占有欲已让我兴味索然。我真的自由了么?脑海里仍闪现着图纸室的那一幕幕,挥之不去。

那一夜,就在科学人首领离去之后,我的眼睛仍定定落在倒毙在地的怪物尸骸。当时,若寒在我视界里雀跃穿行,兴致盎然,纤指舞动。倒毙的半人半羊,倒毙的半人半兽。在女孩指尖的触碰下,地板泛起涟漪,尸体开始下沉,片刻便不见踪迹。

“这是我的魔法。你喜欢吗?”她蹦蹦跳跳地经过我,好似沉浸于游戏的孩童。

而我却感到一丝寒意。我鼓起勇气像女孩提出,为何科学人会尊称她为陛下,为何她又不接受这个称谓。

“若寒是我世俗的名,就是这样。”这是当时女孩对我的回答。

“她叫做NAVA。我才是若寒。”另一个灵魂出声澄清。

而我执拗地告诉她,她仍然未回答我的问题。

NAVA回答说,她是教会的女儿,被科学人扣为人质。

“她是魔王的女儿,是求知派最为忌惮的教会统治者。”若寒即刻揭穿她。

我对教会的历史一无所知,但似乎明白了为何她要被称为陛下,她果然并非凡人。

“父王送我来作为科学人的人质,作为与求知派讲和的条件。呓树,我只能依赖你的保护。刚才若不是你,我或死于兽口,或死于枪下。”NAVA说。

“她是不死不灭的欲望,没有什么可以伤害到她。”若寒的每句话都不错过嘲弄或谴责,“你的勇敢与牺牲,皆为徒劳。更何况她是自愿前来,没有什么可以强迫她。”

一切听来宛若天方夜谭。我质问NAVA,她到底对我们做了些什么?这场暴戾的兽斗是不是魔法的杰作?

结果那被称为魔王女儿的灵魂却矢口否认,“恰恰相反。这个问题你该留给若寒。”

“是NAVA冒然将十字花标记留在你身上,形势所逼我才出此下策。”若寒承认了我的问题。

“你瞧,我努力去劝阻她,可是失败了。”NAVA不痛不痒地说着。

“呓树,我只是揭示了你的本来面目,仅此而已。”若寒坦白说。

“神奇呐!”女孩鼓起了掌,NAVA以她欢悦天真的口吻嘲弄道,“我的魔法与你相比,只能相形见绌!是谁只需点燃一根蜡烛,就能把人变成兽,把人变成羊?”

“这是他的本能,我只是加以诱导,而非任何邪术或魔法。”若寒答道。

而我问出了那个点燃战火的问题:我身上究竟有什么,才说我是格外特别的?

若寒不愿回答我的问题,她垂下眼睛,低声说,“唯有与你独处,我方可给出答案。”

“多么虚伪的矜持!亲爱,你之所以独特,就因为你是独受我宠爱的。”NAVA微笑道,我发现她的言语总是格外甜蜜而诱惑。

“别相信她,NAVA从来只想利用你。”是若寒在说。

“别听她的。她所说的一切皆源于对你的嫉妒,因为她爱我。”NAVA反击道。

“我不爱你。我恨你。恨与爱是两回事。”若寒说。

“只有对我的言语你从来都这么直来直去锋利伤人,既然你喜欢直率,又何必将那段历史对呓树遮遮掩掩呢?”NAVA逼问道。

“我会另择时机。”若寒似乎有难言之隐,“眼下这凶杀之境与我长久以来的想象迥然不同,不,不该是这样的……”

“那么让我替你告诉他。”NAVA对我笑靥如花,“呓树,你之所以特别,是因为若寒自甘从另一个世界堕落至此,只为找寻你,她前世的知己。”

话刚出口,女孩就扬手掌掴了自己,“不!这个秘密只能由我亲口告诉他!”

“你说不出口的,我来说。多么美的故事呀。”NAVA一手捂脸,依然笑嘻嘻道,可眼角却闪烁泪光。

“关于我的秘密关于我们的历史,NAVA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若寒说,“呓树,请你给我耐心,我会在独处时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呓树,让我来解释若寒一再闪烁其辞的真实原因,”NAVA抢过舌头,打断若寒,“她为你自甘堕落。可来到这座世界之后,却发现唯有我才是她的真正爱人。你瞧,这多有趣。”

“她在骗你。”若寒的劝告有一种无力感,似乎已无力争辩,“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惊人的陈述伴随着戏剧般的争辩,兵戎相见的对话让我踌躇、烦躁,我究竟该相信谁?究竟该遵从直觉感受,或是遵从眼见为实?我犹豫不决,无所适从地摇了摇头。

那只绿眼睛的色泽顿时黯淡了下去,“呓树,记住你的本来面目。”若寒最后说,随后那一汪碧湖色泽退散为乌黑眼瞳,而我的思绪亦回到眼前热闹的集市。我喟叹一声,继续朝夜市深处走去。

我发现夜市变了。

电力灯珠被沿街商铺们广泛用作广告灯效,以至于夜市的灯光层次较以前丰富许多;流浪儿在我面前放肆地咋呼嬉闹,曾经眼神冷峻、手段残忍的流浪儿猎人已难见踪迹;物价明显上扬,我驻足于经常光顾的玩具摊位之前,柜架顶端蒸汽车模型的售价令我囊中羞涩;以往被禁止贩卖的书本与图纸赫然出现在眼中,书贩们应接不暇;现制的食物被允许当街售卖,满街都是啃吃零食的贪吃鬼们;过去跨乘铁马浩荡而过的皇家卫队不见了,偶尔照面的卫士们衔着勒索而来的雪茄三两闲聊、互喷烟圈;几名踩着高跷的肥胖大叔站在街道中央向过往行人发放肥皂液的试用装,人们一哄而上争抢促销品的情景已不再现;迎面走来的大小孩手里捧着搔首弄姿的机械人,它的精致程度令我叹为观止;在最热闹的地段,我几乎要拨开人群才能继续前进;仅有几座崭新的地下轨道入口门庭冷落,它们矗立在几乎每个主要通道的交叉路口,走不了三条街便能看见一个,通道深处透来幽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