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五十四章 呓树。长艇(第2/8页)

暂别数月之后,我明显可以感觉到夜市的变化,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我继续走着,看见熟悉的“桥上的水手”与他的橡木桶,他盘腿坐在橡木桶盖上,居高临下地与一名科学人争执得面红耳赤,只能抽空朝我眨眨眼作为寒暄,后者脑门上画着我所熟悉的“%”标记,正滔滔不绝地物理角度向水手解释橡木桶的结构是何其薄弱。“真是越来越嚣张了!”水手忿忿抱怨,他已无余暇向路人兜售他的骗局。

当我走到街心花园,夜市的喧哗在这里达到高潮。干涸的喷泉中央架起木台,拜翼教徒与科学人摆擂辩论;喷泉四周到处是三五成群争执不休的对手,更有不甘失败者扭打在地。花园里原本是小片草坪的所在,现已被踏为荒土,一株孤零零的莴苣将两种信仰的人群不完全地隔开:额头“%”符号标记明显的科学人高调地吆喝招募会员,有不少过路行人拿着他们派送的科普册子边走边读,还有些人驻足把玩他们展示的实验器具;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往气焰嚣张、无所事事、满嘴酒气的教徒不见了,教徒们不再逢人歌颂魔王的睿智与强大,也不再宣教生为凡人的苦楚与罪孽,而是形同夜市其他小贩那般,规规矩矩地摆出许多地摊,那里摆着各类生活制品,最多的则是一种旱禾木制品,从木勺到玩偶到椅子到床架,这种木制品拥有奇特的温暖触感,再加上公道的售价、实用的功能,立时为教徒们的这些摊位赢得不少顾客。望着这一幕,积聚于心头的异样感忽然消解,我开始明白,科学不再成为教会当局压制或打击的对象,而是作为竞争的信仰被赋予发展的自由;与此同时,教会也改变了传教的姿态,企图通过融入寻常市民的生活来潜移默化发出影响。

正当我沉浸在自己的睿智发现之时,一不留神被埋在阴影里的什么绊倒了。我满脸羞愧地站起身,发现那竟是一具被丢弃的木偶人!木偶人面孔上粗糙的刻刀线条诚然极为丑陋,后脑勺却阴刻着一枚标准十字花图案,想必是某个教会商贩丢弃的不成功商品。呵,教会这些家伙啊。望着眼前的简陋玩具,记忆则回到了这天的傍晚。

彼时,天已昏黄,男子与女孩在图纸室内悄声细语,屋外则守卫重重,如临大敌;彼时,NAVA交给我一枚细小的种子,小到可以塞入我的牙缝,并且她也这么做了。

这是喇叭花的种子,藏在这里,没有人会发现。她说,亲爱,我要你把它交给曼弓。

她还告诉我,曼弓是她的宠物,是头白色犀角兽。任意找一扇木门,点燃之后,曼弓就会现身。

我答应了女孩。在经过科学人严密的全身检查、确认没有带出一页图纸之后,我被放行踏出关铁厂区。彼时,身后口哨声四起。

她说,喇叭花不但能听,而且会说,她需要曼弓的帮助,而那头白兽只听命于她的声音。我所能做的,便是将作为传话工具的喇叭花种子交给曼弓。于是,这子夜立在无人小巷里惴惴不安的男子,便成了我。

随意找扇门,点燃它。临行前女孩反复嘱托。可我一路观察了许多扇窗户,那里都是些喜悦幸福的人们,我又如何忍心下手!而当我见到这恶意使绊的木家伙,我顿时明白它正是我最好的下手对象。

于是我走入一条无人的小巷,点燃了木偶人。一缕黄烟从火堆上升起。

红月止歇,黄烟袅袅。我忽然意识到,固然这条巷子距离夜市仅有百步之遥,却尽为幽暗冷僻的民居。NAVA所说的宠物,究其本质仍为吞人猛兽,一旦把它招惹而来,饥饿或狂躁会不会使它把我当做腹中美餐?届时我的呼救又有谁能听到?他人的酣睡将成为我的噩梦,恐怖的寒意骤然攀上了我的脊背。

乱影曳动,黑暗趁虚而入。冥冥之中我觉得有五十头吞人野兽在黑影里觊觎我的血肉。

后悔已经晚了。我鼓励自己不要害怕。呓树,我见过你的真实模样,那同是一头雄伟凶残的兽。呓树,你应该无所畏惧。我自语道。

时间仿佛过去很久,终于,有一具庞大轮廓出现在街角阴影里。它在犹豫,它在观察。

若寒的声音忽然在记忆浊流里变得极其明晰:“呓树,记住你的本来面目。”女孩最后在我耳边如是说,给了我最后的勇气。

这时那个东西走出了阴影。

当它庞大身躯站立在我面前之时,我却发现压抑浑身的颤栗极其困难。

“你最好有一个好的理由,否则我会吃下任何点燃旱禾的人。”白兽冷冷道,又补充说:“这是主人的吩咐。”

“主人要我把这个带给你。”我摊开掌心,里面是一粒喇叭花的种子。

“这种植物到处都有,何必特意把我召唤而来。”

“我不知道。”

随之而来的是胆战心惊的沉默。

“我只是受命把它带给你。”我继续说。

“可我又怎知这是主人的命令,或者只是某个科学小子的恶意玩笑。”

“信我便是信主人;如若不信,你大可以吃下我。”话一出口,语气里的放肆与大胆令我自己感到害怕。

依然是胆战心惊的沉默。

“告诉我,主人要我把它种在哪里。”出乎意料,白兽的语气变为顺从。

“耳朵里。”我答道,鼓起勇气向白兽伸出了手。

给犀角兽带去的喇叭花籽只是我作为教会联络人的开始。给酒馆里的女佣捎去谜语答案;给傲慢的流浪儿捎去陌生人的姓名;给瞎眼的诗人捎去女孩的发丝;给褴褛的占卜者捎去红月的燃烬。或者,用凿子在沉默的木门上钻洞;往无人的喷泉池丢下银币;在冷缨木的圆叶上剪出锯边;把花瓣的触感写入纸条塞进墙缝;攀上民居房顶踹下结蛹的蛾子。这些都是NAVA交代给我的任务。

我收到过不止一次来自于科学人的威胁,他们发誓如若我有踏入任何教会建筑的企图,就必在我的马车上做手脚,让我有去无回。然而我并没有给他们以口实。很奇怪,NAVA似乎根本无意与掌控权力的僧侣或长老取得联系,她嘱托我带出的口信或简短或神秘,派给我的任务或诙谐或天真,至于托我带出的信物更是微不足道。

我向NAVA质疑过这些任务的意义,她的回答是,那些忠于职守的信众,她无须启唇,他们也能领悟她的心意;而那些心存迷茫的非信众,往往壁画与经文无法改变他们的,一个征兆,一次暗示却可以做到,他们需要的只是一种信号,一个细节,而我所做的,便是将这些转折点带给他们。她还颇为煞有其事地告诉我,我们所行之事不一定需要通常所谓的意义,世界背后的潜行规律何其复杂,绝非科学公式那般显眼易见,可只有它们才有资格被称之为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