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杰洛特有理由怀疑——而且很早以前就开始怀疑——女术士的宴席跟普通人的有所不同。但他从没想过会是如此巨大的根本性差异。

叶妮芙希望他陪同自己参加巫师集会前的宴会,这让他有点吃惊,但还不算太意外,毕竟她不是头一回提类似的建议。以前住在一起、感情良好时,叶妮芙就希望他陪她一起出席会议与集会,当时他坚定地拒绝了。他认为,就算最好心的巫师,也只会把他当成怪胎和奇观;至于心胸狭隘的那些,更会把他视为入侵者和贱民。叶妮芙嘲笑了他的担忧,但从未坚持要他同去。考虑到叶妮芙在其他事情上向来天崩地裂也不动摇,于是杰洛特更加确信自己的判断。

但这次他同意了,而且毫不犹豫。她在一场漫长、坦诚而又动情的谈话之后提出这个要求。这场谈话让他们恢复了原本的亲密,抛开了过去的冲突与不快,也融化了怨恨、骄傲和固执的坚冰。在希伦顿的堤道上讲和之后,叶妮芙提出任何要求,杰洛特都会欣然同意。就算她提议两人一同走进地狱,与浑身冒火的恶魔对饮滚烫的焦油,他也不会拒绝。

而更重要的原因却是希瑞:要不是她,这场碰面和谈话根本不可能发生。按柯德林格的说法,有个身份不明的术士对希瑞很感兴趣。杰洛特希望自己的出现能激怒那个术士,并迫使他出手。但这件事他对叶妮芙只字未提。

杰洛特、叶妮芙、希瑞和丹德里恩,一行四人从希伦顿直接去了仙尼德岛。他们第一站是位于东南山脚、庞大而复杂的洛夏宫。那座宫殿早已挤满与会代表与随行人员,但有人立刻为叶妮芙安排了住处。他们在洛夏度过了一整天——杰洛特与希瑞聊天;丹德里恩在宫殿里四处乱转,收集并散播谣言;女术士则挑选并定做衣物。等夜幕终于降临,猎魔人和叶妮芙加入色彩斑斓的队列,前往宴会所在地艾瑞图萨宫。尽管杰洛特早就发誓不再为任何事惊讶,声称世上也不会再有东西令他诧异,但在艾瑞图萨,他失算了。

这座宫殿庞大的中央大厅建成T字形。较长的那一竖有又窄又高的窗户,几乎与支撑天花板的圆柱顶部齐平。天花板很高,让人难以分辨拱顶装饰画的细节,尤其是其中最普遍的主题——那些裸体人物——的性别。每扇窗户都装着彩色玻璃,看起来耗资巨大,但大厅中人却能清楚地感觉到有风吹过。杰洛特起先惊讶于不会熄灭的蜡烛,但近看之后,他就明白了原因。那些枝状大烛台都施有魔法,甚至可能只是幻影。但不管怎么说,它们提供了充足的照明,且远比普通的蜡烛明亮得多。

他们走进大厅时,已有上百人到场。据猎魔人估算,如果按照传统,在大厅中央将餐桌摆成半圆形,这座大厅也能容纳至少三倍于此的人数。但现在看来,也许他们只能站着用餐了,因为大厅中间根本没有桌子。四周的厅壁装饰着挂毯、花环和三角旗,在冷风中不时拂动。一排排长桌靠在墙边,位于随风摇曳的挂毯和花环下方,精美的盘碟摆放在更加精美的桌布之上,还有精致的插花和华美的冰雕。走近之后,杰洛特发现,桌上的装饰远比食物多。

“没什么吃的。”他闷闷不乐地说,顺手抚平身上镶有银色饰带的黑色束腰短外衣。叶妮芙坚持要他穿这身。据说这叫紧身上衣,最近很流行。猎魔人不知道这名字是怎么来的,他也不想知道。

叶妮芙没搭话。这跟杰洛特预料的一样,他知道叶妮芙不会对这些言论做出反应。但他没有放弃,还在继续发牢骚。他单纯地只想抱怨几句而已。

“没有音乐,四下漏风,还没地方坐。我们是要站着吃喝吗?”

女术士用紫罗兰色的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

“没错。”她的语气平静得出奇,“我们是得站着吃东西。你要知道,在餐桌旁停留太久会很失礼。”

“我会努力规矩点儿。”他喃喃道,“反正桌边也没什么好停留的。”

“饮酒不加节制也很失礼。”叶妮芙毫不理会他的抱怨,继续做着说明,“回避对话更是不可原谅的失礼行径……”

“那个穿着可笑马裤的瘦高个儿,一边跟他的两个女友聊天,一边冲我指指点点,”他插了一嘴,“是不是也很失礼?”

“对。但不严重。”

“叶,那我们该做些什么?”

“在大厅里转几圈,跟别人打打招呼,恭维几句,聊聊天……别再扯你的紧身上衣,也别再整理头发了。”

“你不让我系头带……”

“你的头带太招摇。好了,挽住我的胳膊,我们走。在入口附近久站同样失礼。”

他们信步穿过大厅,其他宾客陆续进场。杰洛特饥肠辘辘,但他很快发现,叶妮芙刚才的话并非是在说笑。很明显,巫师的礼节确实会让宾客在冷风里缺吃少喝,更过分的是,每次停留在餐桌前,社交义务都会随之而来。有人会认出你,并为这一事实表示喜悦,随后走上前来嘘寒问暖,语气既热情又虚伪。在强制性的隔空吻或绵软无力的握手之后,在虚假的笑容和缺乏诚意但巧妙动听的恭维之后,则是简短沉闷、毫无营养的对话。

猎魔人急切地打量四周,寻找熟悉的面孔,主要是为证实,自己并非这场魔法联谊会上唯一格格不入的人。叶妮芙曾保证说还有别的局外人到场,但他却找不到任何非巫师来宾,至少没有他认识的。

侍者端着托盘,来往于宾客之间,奉上酒水。叶妮芙滴酒未沾。猎魔人很想喝个酩酊大醉,但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的紧身上衣绷得紧紧的。

女术士挽着杰洛特的手臂,娴熟地拖着他离开餐桌,领他到大厅中央,来到众目睽睽之下。他的反抗徒劳无功。他终于明白了此行的目的:单纯只为展示而已。

心中明了之后,杰洛特坚忍而冷静地忍受着女术士们病态而好奇的目光,以及巫师们神秘莫测的微笑。尽管叶妮芙向他保证说,出于礼节和世故,巫师在这种场合不会使用魔法,但他不相信他们的自控力,尤其是叶妮芙挑衅般地将他推到众人注目的中心之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他能感觉到胸口的徽章颤动了好几次,皮肤也有魔法波动带来的麻刺感。有些巫师——更准确地说,有些女术士——厚颜无耻地想读他的心。但他早有准备,也想到了回应的办法。他看着走在身边的叶妮芙,看着一身黑白搭配、珠光宝气的叶妮芙,看着她渡鸦般的黑发和紫罗兰色的双眸,让那些试图打探他心声的巫师迷惑不安。面对他的幸福与满足,他们显然失去了镇定与冷静。没错,他在脑海中答道,你们没搞错。只有她,只有此时此地在我身边的叶妮芙,才是我所关心的。此时,此地。至于她从前是何种身份,身处何处,与谁相伴,我一点也不在乎。此时,此地,她与我置身在你们中间。她的身边人是我,不是别人。我现在只想这件事,只想她一人,无休无止地想她,闻着她香水的味道,感受着她的体温。你们所有人,都带着嫉妒见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