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万牲园(第2/9页)

那时候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即将和那位已经死去的皇太后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公理会这几年在华发展状况不算太好,领圣餐的信徒数量停滞不前,而且主要集中在广东、福建和华北的一些地方。总堂希望这些新来的教士能够深入内陆偏远地区,去开拓新的疆域。

所以在为期半年的培训结束后,总堂急不可待地认为他们已经具备了足够的技能,可以履行职责了。

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柯罗威教士和其他十二名教士被召集到总堂的休息室内。这里悬挂着一张中国地图,红色图钉代表这个区域已经有了本堂教士,没有图钉的地方则意味着公理会尚未进驻。地图上只在沿海有孤零零的几枚红点,大片大片全都是空白的疆土。

他们被告知可以在红色图钉之外任意选择。但这些教士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对那些地方的了解完全是一片空白。

柯罗威教士安静地站在人群中,眼光扫过地图。这张地图绘制得十分详尽,上面勾勒着各个行省、山川河流和道路——不同于美国,这些分割区域的线条蜿蜒玄妙,就像是他们所使用的汉字一样。整个中国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由许多弯曲线段组成的汉字,蕴藏着复杂而细腻的意味,如同一首晦涩幽深的中国诗。

柯罗威教士决定听从自己的内心,他闭上眼睛,默默向上帝祈祷。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地图上的一个地名跃然而起,跳进他的视野。

那是两个汉字:赤峰。

他的汉语学习成绩不错,知道这两个字的意义,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番奇妙景象:一座红如火焰的山峰拔地而起,冲破云雾,直刺苍穹。他咀嚼着这两个字,它的汉语发音像天使在远方吹起号角,令他的胸腔微微颤动,内心沸腾烧灼起来。

为何会和一个陌生的地名有这样的共鸣?在柯罗威教士的理性寻找到答案之前,感性的强烈冲动已经驱使他伸出右手食指:先在胸口画了一个十字,用嘴唇亲吻指肚,然后点在那个地方。

根据总堂不算详尽的记录,赤峰是一个直隶州,属于北直隶的一部分。在它周围是一些蒙古王公的领地。这个地方在北京东北方向,位于直隶、满洲和蒙古草原的交会处,距离北京大约两百五十英里,人口十万左右,分散在南北七十英里、东西一百五十英里的广袤草原和沙漠中。

这岂不是和华国祥在归化城一样的境况吗?柯罗威教士欣喜莫名,坚信这一定是上天给予的启示。

总堂会督告诫他,那里土地贫瘠、气候恶劣,是塞外苦寒之地,当地居民多是信仰佛教的蒙古牧民,不易沟通劝化。柯罗威教士回答道:“如果不是艰苦之地,又怎能彰显出主的荣光?摩西面临红海之时,难道不是对主依然充满信心吗?”会督听到他这么说,只得放弃劝诫,和同僚聚在一起,祝福这位勇敢而坚定的弟兄。

接下来,柯罗威教士兴致勃勃地投入到准备工作中来。他设法从多个渠道搜集了一些资料,想搞清楚自己即将前往的这座叫赤峰的城市,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和很多动辄可以上溯千年的中国城市不同,赤峰出现的时间其实相当短。

清朝皇帝为了维持在蒙古草原的统治,将草原的部落分成了若干个盟和旗,由当地大大小小的领主统治。这些领主不必向帝国交税,只承担一些礼仪和军事义务,旗下无论山川牧场还是领民,都属于他们的私产。

其中最靠近京城的两个盟,一个叫卓索图盟,意思是驿站;另外一个叫昭乌达盟,意思是一百棵柳树。这两个盟内通直隶,外接蒙古和关外,商路十分繁盛,居民有蒙古人也有汉人。在两盟之间的英金河畔、红山脚下,有一片得天独厚的平原地带叫作乌兰哈达。乌兰哈达的地理位置十分优越,是驻留休憩的良所。北上和南下的商旅走到这里,都会停下来休整。久而久之,乌兰哈达开始出现汉人的定居点,再后来,慢慢形成了一个商业色彩浓厚的大镇子,以汉人为主,也有许多蒙民来做生意,成了东蒙最重要的一处商埠通衢。

这个叫作乌兰哈达的镇子跨越两盟,而且聚集了许多不属于札萨克(清朝对蒙古族住区各旗旗长的称谓)的自由平民,无论行政管理、税收、司法还是防务,都会产生很多问题。朝廷单独把这一片区域从两盟抽出来,设立了一个乌兰哈达巡检司,历代以来名字不断变化,就在前两年,才改成了直隶州,直接由承德府管辖,定名为赤峰。

在柯罗威教士眼中,这真是一个颇为奇妙的城市。赤峰这个地方,始终处于一种暧昧和矛盾的状态。它既位于草原,同时又属于内地;它的周围明明都是草原札萨克们的私人领地,却像中原那些县城一样接受朝廷的直接管理;它的大部分领土是富有浓郁蒙古风情的辽阔牧场,城里却是鳞次栉比的各色汉人商铺;牧民们赶着牛羊走过草地,商路上的客商们南来北往,日夜不断,耳边缭绕着喇嘛们吟唱的经文。它被数种文化一起哺乳着,停留在边缘地带,并不彻底偏向任何一边,这使得它拥有了两副面孔。你很难说清哪一副面孔才是本来面目,从不同的角度去审视这座城市,会得出截然不同的印象。

查完资料的当天晚上,柯罗威教士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漫步在一座红色的山峰之上,山峰的最顶端是一位女子。她挺立在最高处,呈现出与山脚下那座城市相同的特质:她同时拥有两张面孔,一张粗犷豪迈,似是饱经风霜;一张精致细腻,还略带了点忧郁。两副面孔不停旋转轮换,教士却始终无法抓住它们停下来的一刻,无论他怎么向上攀爬,都无法触碰到女子的红色裙角。

这时一束神秘的月光自天顶洒下来,笼罩着教士全身。霎时间,天地都为之褪色,整个视野里全成了皎洁。在这一片耀眼的白色之中,那女子缓步朝他走来,脚步轻盈缥缈,赤色的衣裙在白光中异常醒目。教士想伸手去触碰,近在咫尺,却又仿佛隔着一个时空。

女子开始翩翩起舞,这是一种奇妙的从未见过的舞姿,两副面孔随着节奏变换。柯罗威教士的耳边,倏然响起了一个低沉男子的声音,既像是诵经,又像是吟唱。整个世界,就这样慢慢被月光吞没……不知不觉,教士就这么醒来了,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梦中的细节,甚至连自己是否真的看到那一男一女都不确定。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柯罗威教士忙碌于前往赤峰的准备工作。这不是件容易的事,他需要准备大量书籍、仪器、药品、农用工具以及能装下这些东西的运输工具,甚至还弄到一把史密斯-韦森的M586转轮手枪,以应付可能出现的危险。公理会在蒙古毫无根基,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