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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琛躺在小床上,心里想,过去的生活、旧时的记忆,其对以后生活影响之深,在脑海中留存之久,都远超出当初的想象。

他又躺了一会儿,想起来亡妻和现在的妻子,还有他爱过的那些女子。在这边有个女孩会过来照顾他们的生活起居。卢琛没有和她同床,他去道观的时候,卢马和她上过床。这样更好。他的思绪又飘向另一个女孩。在延陵,在席文皋府上邂逅的姑娘。那是他最后一次拜访席府。

那时正值牡丹节,在一个春季夜晚,那姑娘站在她房门外的走廊里,愿意委身于他。屋内烛光流泻出来,映在她身上。他回过头——这段记忆如此生动!——看着她一身朝气,像明灯一样流光溢彩,心里明白她想做什么。

他向那姑娘拜了一拜,又摇了摇头,说:“姑娘美意,卢某永生不忘,可我不能接受。”

如今她已经成婚多年,也许都有孩子了。那个伤感的夜晚,她想要把自己的处子之身献给他,为的是让他有精力熬过这趟艰苦的旅程,直到活着从零洲岛回来。

卢琛记得,她年纪轻轻,却聪颖过人,而在这之上,她还是个女子,是个姑娘。卢琛见识过很多聪明的姑娘。

尽管卢琛自认为乐于接受或赠与别人礼物,但她要送给自己的,是一份太过珍贵的心意。卢琛也一向对秘道教的房中术十分不屑(官家倒是遵从此道,这不是秘密)。在卢琛看来,和女子一夜缱绻,可不是为了从她身上获得什么玄而又玄的精力。

共赴云雨,为的是享受两人在一起时那份共同的喜乐。

卢琛对宗教了解甚少,这一点他自己也承认。他第一次拜访这里的道观时就跟道士们说过。当时他们正一边敲一口大钟,一边念经。他也真心诚意地跟着诵经。不过他有自己的经文。他的经文里写的是狂放不羁,题字作画,是齐家治国,是君子之交,是醇酒,是欢笑,是美人,是风月,是传说中的赤壁——尽管弄错了地方。

自嘲当然也是必不可少。

他看着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笑了。好多年前席府走廊里的那一幕,真是段美好的回忆,她慷慨,他持重。人有时候就是会一直回想某一段记忆,一直想到天亮。

该起床了,不然过会儿会热得让人头昏脑涨。他穿上麻布袍子,这袍子已经破破烂烂,照在他日益消瘦的身上,显得过于宽大。他又像往常一样戴上帽子,他的头发也日渐稀薄。他已经很久不去照镜子了。卢琛点起蜡烛,倒了三杯酒,在这张设在天尽头的供桌前,为父母前妻的亡灵念一段经文。他还为那个女鬼念了段经。不管当初是什么让她死后不得安宁,事情终归已经过去了,平息了,都已经被原谅,或是遗忘。

跟往常一样,卢马起得比父亲早。前屋的灶上热着米饭和板栗,还有父亲要喝的黄酒。

“估计今天又有太阳,”卢琛说,“我看咱们得召集绿林好汉,攻打混世魔王的山寨。”

“昨天就打过了。”卢马说着,对父亲报以微笑。

几个侧室正在内闱号啕大哭,就跟死了没人收埋的孤魂野鬼一样。就算隔着整个院子,奇台帝国的少宰——直到今天早上都还是——寇赈还是能听见。这栋宅子很大——像这样的大宅他有好几处,可即便如此,她们一难过起来,弄出的动静也着实不小。这哭声没完没了,难听得要命。

说真的,寇赈自己都想大哭一场,要不干脆杀个人。他在堂屋里踱来踱去,从窗下走到墙边,又从墙边走到窗下,坐立不安,茶饭不想,连信也写不出来。他还有什么信可写呢?

他这辈子算完了,就跟那个能发射火箭、攻城用的新玩意儿一样,炸了个零碎。

他一手提拔起来的邬童,和他一道监督“花石纲”工程、并且因此一块儿官运亨通的邬童,在北方打仗,打到祁里国都城下,竟然没带攻城器械!

有些事情,尽管真的发生了,但就是让人没法相信。

这个太监和他的军官在大漠里脑子都进沙了吗?被索命的恶鬼缠身了吗?那些恶鬼是想要他寇赈的命吧?

去攻城,怎么会忘记带上攻城器械?

今天上午那个员外郎——写了本介绍花园的破书的那个,他叫什么来着?——他算个屁?屁都不是!或者说,原本屁都不是。“艮岳”里有从泽川新运来的假山,有成行的国槐,官家一天到晚忙着摆弄这些东西,哪儿有工夫停下来看信,还要过问这么个无名之辈发配零洲的事情?

就算他关心,就算那老瞎子揣着信、黑着心肝去面见官家,那也只是小事一桩,跪地磕头,痛心疾首,再收回发配零洲的成命,向官家痛表忠心,这事儿就过去了。他都不记得当初是因何事动怒才将他发配零洲。他都不记得有这件事。

这个人是死是活算个什么?啥都不算。这才是关键!就算他养了个怪胎女儿——真是丢了女儿家的脸——写得一手好字,官家也顶多抬抬眉毛,说句责罚不宜过重。

要不是定西军的事情,要不是没带攻城器械,要不是在厄里噶亚吃了败仗,一路退回来死了七万多人……

南撤途中还有士兵杀死军官,喝人血吃人肉……

即便如此,要不是那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无名小卒,那个园丁,在官家面前哭哭啼啼……

他怎么敢?这太不公平!寇赈所需要的、所渴望的、所向往的一切,都原本距离他已经近在咫尺。

寇赈的渴望,大部分也是他夫人想要的,只是夫人一向还想要更多。如此不知餍足是她天性使然。尽管从没有说出口,不过寇赈知道,夫人其实想当皇后,母仪天下。

一想到这里,寇赈赶紧回头朝后张望。如今他已经形成一种直觉,只要夫人进到屋里,他一下子就能知道,尽管夫人行动起来悄无声息,既没有裙裾拖地的沙沙声,也没有穿木屐走路的呱哒声,也没有喘息声,别在腰上的钥匙和扇子也一丝声响都没有。

夫人就是这样,悄无声息,让人恐惧。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这个房间装饰奢华,珍玩古董,南海珊瑚,檀木椅子,黄梨书桌,墙上装饰着镶有象牙的嵌板,还挂着寇赈亲笔书写的诗句。他的字体独具一格。

寇赈品位很高,眼光独到,而且家底殷实。他和邬童通过“花石纲”相互认识,两人由此发迹,身价地位迅速蹿升,同过去比可谓天壤之别。

寇赈就是随着他那些奇石古树一起,进入汉金,登堂入室。

如今官家跟他比跟太师还要亲近,据他估计,像这样已经有两年了。寇赈经常做这样的估计。如今他只需要耐心等待,等到老瞎子的视力再稍微衰退一丁点,公务上的负担再大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