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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早已荒废、无人料理的花园规模也相当惊人。尽管林珊非常讨厌坐轿子,可是在新安,要想出门就只能如此。光是御街就超过五百步宽。眼前所见,和它所代表的古昔盛景,让林珊都难以置信。

岑杜曾经作诗描绘城南的曲池苑,他在诗中写到宫娥身着丝绸华裳,头上还有艳丽的羽毛装饰,骑着马来看马球比赛。她们的出现和笑声,让这里的气氛都变得更加明快。

如今,惨遭劫掠、焚毁殆尽的宫殿里徒有回声与鬼魂。林珊有一天上午乘轿子去了宫殿,在那里仿佛能还能闻到几百年前的硝烟味。她走在宫墙之内的御花园里,想当年,第九王朝爆发叛乱的前夕,皇帝就是从这里逃离京城的。那时一切繁华都濒临垮塌。

除了轿夫,她还随身带了两名护卫。新安城的巡检大人,一个为人挑剔、神经兮兮的男人,怕她出事,坚持要她带上护卫。幸亏带了,那天在宫殿里撞上一群野狗,直到护卫杀死一条之后,这群畜生才退散了。

林珊本来根本没准备来新安。她原本打算要跟随齐威西行,跟往年夏天一样,可齐威不想她跟着。林珊私心想要见一见齐威在延陵养的小妾,齐威从来都没有带她回过家。他该带回来的,这样才不失体面。

可是一到延陵,林珊却厌恶起自己原先的念头。真是太丢人了——不光是因为这个姑娘太过幼小,还因为林珊自己当初居然想要来这里一探虚实。她怎么成这样了?

不能这样。所以后来齐威说他要继续西行,然后北上前往戍泉,要林珊留在这里,林珊便说她要去新安。齐威没有多说什么,林珊心想,也许他更乐意她离开延陵吧。

林珊没有跟着丈夫北上。在过去,他俩一定会结伴旅行。他们会在乡间四处探寻,他们会跟村中长老和庙祝们交谈,会发掘、购买古董珍玩,就算带不走、买不到,他们也会把它画下来,记下附注,以丰富他们的收藏。

林珊心想,他们的收藏,再也不是“他们的”了。这些铜器、陶瓷、简册、石碑,林珊都喜欢得很,可她已不再像过去那样,热衷于将之收为己有。

岁月催人老啊。林珊想。这念头真是迂腐,林珊对自己做了个鬼脸。已是黄昏时分,她正在一间茶肆里喝茶。茶肆在城西的主城门外,新安还是世界中心的时候,人们送别亲友时,就是在这里折柳相送,盼望彼此后会有期。

轿夫和护卫都在门外候着。林珊心想,不知这四个人会怎么看她?她打定主意不去在意这些,可是像往常一样,她并非完全这样想。

在过去,搜罗古董也是她——和她的婚姻——不同流俗的表现之一。如今,林珊心想,这已然成为往事了。在与世间的对抗中,在与世俗压力的对抗中,她已然输了一城。

有天早上,趁天还没有热得让人发昏,林珊写了一首《夜上楼台》。曾经有一段时间,林珊很讨厌这个词牌,以及所有这一类的诗词。这些诗词都会讲述妓女如何遭人抛弃,都会描绘她们凌乱的衣裙和敷着香粉的脸颊。然而,依着同样的曲调,林珊却填上了不同的词,意境也大异其趣。

填好词,林珊放下毛笔,看着纸上的字,品味着词句中的深意。突然,她莫名地感到一阵害怕,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词里描述的女子——还有站在桌旁填新词、吟咏词句的女子——究竟是谁。

昨倚城门极目西,满地孤魂,御街风暖空寂寂。

菊园草深独自行,人侧目,非礼牡丹骄夫子。

本不似文妃艳美,云鬓斜簪,惹得君王顿龙椅。

今坐庭中傍枯泉,风吹树,活火聊作分茶戏。

愿赏金尊沉绿蚁,莫辞酒醉,此花不与群花比。

奇台的国使卢超乘着船,离开草原,返回奇台。一天傍晚,船在海上遇上了风暴。

事发突然,船上的水手也措手不及,但他们还是成竹在胸。船帆被放下来捆好,固定在甲板上。船上所有乘客,包括最才华卓著的那一位,都拦腰系上绳子,免得被冲进海里。当然,要是船体破裂,或是倾覆了,这样做也是于事无补。

天空从湛蓝变成一绺一绺的紫色,最后变成全黑。滚滚的雷声中,船在风浪里先是被抛起,跟着又打着旋儿。船上所有人都以为自己这下必死无疑了。要是死在海上,那就没办法好生安葬了,他们的鬼魂也就永远都不会安息。

卢超连滚带爬、踉踉跄跄地来到侄子身边。他侄子正把身子紧紧贴在甲板上的一个滑轮上。卢超的绳子刚好够他过去。他跌倒在卢马身旁,两人望着彼此,脸上的雨水和海水止不住地往下淌。暴风雨的声音太吵,说话根本听不见。不过,叔侄二人守在一起,就算是死也不会分开。卢超一向视这个侄子如同己出。

甲板下面有一只挂着大锁的铁箱子,箱子里装着卢超在与阿尔泰都统会面结束后写的备忘和奏章。要是船沉了,这些东西也就永远不会得见天日了。

从这里往东南方向,远在风暴所及范围之外,有个风暴永远不会光顾的地方,那里有一座蓬莱仙岛。生前品行高尚的人,死后他的灵魂就会来到这里。卢超从没有想象过自己死后会去往仙岛,不过在瓢泼大雨中,他猜想侄儿或许能到那里。当年侄子为了照料父亲还去了零洲。能有这样的孝行,这一辈子就称得上品行高尚。卢超扒着船,浑身湿透,祈祷侄子的孝行能感动上苍。闪电瞬间把西边的天空点亮,跟着陆地又消失在黑暗与波涛之中。他拼命地抓紧木制滑轮。

傍晚时分,风暴过去了,船经受住了风暴的考验,船上众人既没有人落水,也没有人丢掉性命。这可真奇怪:下午一片漆黑,到了傍晚天却亮了。随后天又黑了。头顶的乌云消散,雷声随着闪电渐行渐远,卢超看见了织女星。

原本收好的船帆又升起来,海岸线已经进入视野,他们继续航行。

卢超活着回到汉金,回到朝廷。他呈上自己的奏章,并且向官家,和太宰寇赈——此时已结束流放,重新入朝并且执掌相印——陈述了自己的观点。

卢超做完报告,受到称赞,并得到一份丰厚的赏赐。这之后,再也没人就此事过问他的意见,他也没能在朝中——或是地方州府——得到一官半职。

于是,卢超回家了,入秋时分,他和侄儿回到东坡附近的田庄,那里有他的兄长,他的家。到家这天,正好是九月九日,重阳节。

陛见时,他毫不含糊地表达了自己的看法,形容事态十万火急。

天地恰如一张风帆,正徐徐展开,微末之事就足以影响世间万物的走向。突如其来的夏日雷暴有没有让国使死在海上,就是这样纤毫之间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