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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棂星门,路一下子变宽了,跟别处一样,隔一段距离就拐个弯。路两旁种着树,有柳树、泡桐和栗子树。任待燕看见右边有一丛竹子,另一边又有桃树和开花的梅子树。这里无人照料,大雨过后,满地泥泞,杂草丛生。楼台阁子就在前面,再远处,微风吹皱了一汪碧蓝的湖水。四下里一片寂静,只有鸟叫和达达的马蹄声。

这里一直被历代皇族当做行宫,其历史可以追溯到第五王朝,那时新安第一次被定为国都。这里有温泉,一年四季都可来此静修。这里有乐曲,有盛宴,还有妆容精致、衣着华丽的宫娥,可以祛病健身的热水从地下涌出,汇入供给沐浴的池塘。到第九王朝时,这里——和好多事情一样——的奢华与靡靡达到了顶峰。当年皇帝最宠爱的文芊贵妃就曾是这里的主人,后来也是在这附近香消玉殒。

任待燕觉得,第三王朝和第九王朝的奇台人曾经真正品尝过光荣与威仪的滋味。而在第三王朝之前、第九王朝之后,以及这两朝之间,则充斥乱世、饥荒、血腥的内战,百姓民不聊生。可是这两个辉煌的朝代最后也毁于战祸,不是吗?(耳边又响起段龙的声音。怎么总是听见先生的声音?)

那如今呢?当今王朝又是什么?任待燕心想,这要看以后的历史了。

他来到一棵柞树底下,下了马,用脚把一根大钉子踩进地里,然后把缰绳穿过钉子上的眼儿拴好,这样马就能吃草了。

任待燕朝离他最近的宫殿走去。这座宫殿很宽,气势恢弘,匍匐在地面上,两边厢房呈南北走向。宫殿敞着大门,地板全都不见了。台阶全都是汉白玉制成,任待燕心想,怎么没人把这些石阶打碎装车搬走?

他进了一道走廊,走廊里空空如也,一件装饰品都没有。也没有火灾的痕迹。这里只是……遭人遗弃了。在过去,宫殿那一长溜窗户上都蒙着丝绢,而如今,下午的和风吹进殿内,搅起满地灰尘。

任待燕随意地打开一扇扇大门。所有门都没有上锁,不少门都不见了。他走进一间用膳房。一面墙根下有一张榻,四条腿都是檀木的。任待燕心想,早该有人把它搬走了。

他无所事事,信马由缰地一直走,经过一条条分岔的走廊,打开穿堂尽头的最后一扇门,里面是间卧房,非常大。卧房在大殿的最西头,风从湖上吹来。床架依然完好,还有四根结实的、精雕细琢的床柱。墙上镶着板条,任待燕还看见墙上有两扇暗门,如今两扇暗门都坏了,歪歪斜斜地吊在两边,露出门里的一条暗道。

这里曾经是供人昼夜玩乐的地方。

他不想费事去看那暗道里面的情形。不管这里面曾经有过什么,如今也早就不见了。他想象这里曾被灯烛照耀得金碧辉煌,宫女随着音乐翩翩起舞的情景。

他转身往回走,这回走的是南边的穿堂。走廊最后把他带出了殿外。任待燕朝左望去,看见远处树下自己的马。他沿着另一条坑坑洼洼的道路,走进一座高大、隐秘的圆形阁楼。

这里有一眼温泉。不知为何,任待燕为此还吃了一惊。来这里抢东西的也抢不走温泉呀。任待燕心想,或许之前还以为这里被人封起来了。

空气中有药香,有硫黄味儿,还有别东西。他走过去,跪在地上,一只手伸进水里。泉水很烫。他闻闻手指,没错,是硫黄。阁子边上还有两张破损的汉白玉长椅。这种长椅在过去应该有好几张。对面有个台子,任待燕猜测那是给乐师准备的。朝中的男男女女赤身裸体地泡着温泉,或是彼此躺在一起时,乐师可以在台子上演奏音乐。这一幕场景,他也能想象出来。乐师或许会被一道屏风挡在后头吧。

墙上有壁画,已经褪色了。两扇窗户都没有窗纸,所以光线很足。他走过去观赏起来。画上是些男人在骑马打马球。看穿着,其中之一是皇帝。另一面墙上画了一人一马。如果画上这人不是矮子,那就是这匹骏马十分健硕,足以让任待燕的草原马相形见绌。马的旁边还题了字:“华骝神骏”,这匹马的名气可不小,这是太祖皇帝拥有的一匹来自遥远西域的汗血宝马(天马)。

任待燕自己刚骑过一匹好马,所以他欣赏得更仔细了,他疑心这匹马只是夹杂一些红毛,或许算不得骝马。这畜生真是让人惊叹,即便是过去了几百年,立在墙上仍旧栩栩如生。可见当年的画师功夫相当了得。

下一面墙上画着好几个骑马人:一名女子一马当先,还有两人跟在身后,所有人都可算是肥马轻裘。打头的那个女子衣饰相当精致,头髻发簪,耳中坠子,项上坠领都镶着珠宝。这必定是文芊贵妃了。画的背景是几座山,任待燕明白了,墙上画的,正是马嵬北边的群山——就在这里以北。

任待燕又看向水池,他又觉得好像听见了音乐声。一个地方也能承载关于过往声音的记忆吗?

他走出阁子,心中莫名地感到一份怆然。他朝湖边走去,阳光下,蓝色的湖水随着微风闪动着粼粼的波光。尽管任待燕能看见湖边泊船的码头,这里却一条船都没有。这片湖比他预想的还要大。在湖的西南边,任待燕知道,有一条路经过湖岸,向南一直通往官道。湖岸上的一间驿站曾经见证过一场凄绝的悲剧。任待燕想,不知道这间驿站如今还在不在,还有没有人打理,当年第九王朝那场叛乱过后,这间驿站是不是早已荒弃,有没有遇上火灾,会不会早已坍圮?

任待燕看见一座小岛,岛上的绿树枝繁叶茂。他记得曾在书中读到过,说当初这里有几座汉白玉和红木建成的亭子,供乐师在其中演奏,而船只则慵懒地载着皇亲贵族,在湖面上往往返返,来来回回,到了夜里,湖面上倒影着点点烛光。

身后传来一缕香气,仿佛香粉的味道。风是迎面吹来,按道理是闻不到的。

任待燕可能永远都弄不明白,此刻他为什么没有转身。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风迎面吹来,他却闻到了香气。有些不寻常。他本该转身的,本该拔剑的。

他猛地打个哆嗦,跟着就定住身子,眼睛瞪着远处水面,却什么都没有看。他在等着。颈后的毛发根根倒竖。他听见路上传来脚步声。乐声听不见了。他不知道这香气是怎么回事,但这里有个女人。

任待燕怕了。

女人说:“方才在林子里,我在你面前一晃而过,给过你机会,叫你回去。可你却一个人到了这里。这是你自己做的决定,我喜欢有主见的男人。”

女人的语调轻柔,语速缓慢,那声音说不出地魅惑。任待燕口中干涩,心中撩起一阵欲火,却如巨浪般袭过全身。他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