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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太宰寇赈已经返回朝廷,他一回来就开始夸夸其谈什么光复故土的千载良机。父亲在信中说,同这个新太宰争辩,需要极大的勇气。

卢家两兄弟有的是勇气,这一点毫无疑问。卢琛的信里有时候给人的感觉是,自从活着离开零洲,诗人就打定主意,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好畏惧的了。

林珊离家前收到的最后一封诗人来信中有一首诗,林珊至今都记得。这首诗是对御花园那首词的回应,林珊刚一读完就把它烧掉了,不过她猜想这首诗卢琛一定写了不止这一份。烧掉它,保护的是林珊自己,而不是诗人。

人皆养子望聪明,

我被聪明误一生。

惟愿孩儿愚且鲁,

无灾无难到公卿。

林珊还记得,当时读到这首诗时,自己的脸刷的一下变得通红,至今想起来林珊还是会脸红。真是胆大妄为,什么人敢写这样的诗?即便是当时林珊在震惊中笑岔了气,她还是环顾四周,以确保周围没有人。那封信拿在手里都感觉烫手,那首诗里的每一个字都仿佛一团火焰。她把信丢进炉子里,把它烧成了灰。

这天早上,林珊本打算去曲池苑,可是掌柜的妻子却叫她暂缓一步——又要下暴雨了,她说。早上的天空明净透彻,不过林珊本来就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所以她也就依着老板娘,留在客栈里。

她先是给诗人写了封信,然后给父亲也写了一封。快到中午的时候,大雨倾盆而下。天空乌云漫卷,黑压压的一片,林珊在屋里简直没法写字了。于是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电光闪闪,听着雷声咆哮着滚过整个新安城。

暴雨过后,林珊走到湿漉漉的阳台上。空气中已经能感受到一股清甜的凉爽。虽然这清爽持续不了多久,不过大雨将夏日的扬尘刷洗干净,林珊还听见了鸟叫声。楼下庭院里有一眼枯泉,池子里贮满了雨水。梨树的叶子闪闪发亮。

林珊叫一个侍女去召来轿夫和护卫,然后就去了曲池苑。时值仲夏,天长夜短,尽管市镇广大,她还是能在天黑前赶回来。

下楼的时候,她冲掌柜的妻子笑了笑。“刚才幸亏有你提醒。”她说。那妇人看起来很高兴,垂下眼睛走开了。林珊突然想念起父亲来。到最后,她还是会回家吧。

想要个孩子,这念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就跟刚才那场暴雨一样,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想要个孩子。

曲池苑在新安城的最东南角,紧挨着城墙。不同于皇城之内的御花园,也就是早先遇见野狗的地方,这里在过去就是用来供百姓游乐的。

这一带也是新安城地势最高的地方。从这里望出去,整座市镇都能尽收眼底,新安城布局对称工整,满目疮痍却让人心惊肉跳。从这里远眺,能望见城北的皇宫和城西的金光门,以及城门上破败的塔楼。

这里还有一座高塔,足有十层楼高。高塔过去是一处卓门圣地,如今虽仍旧挺立,却并不安稳。护卫告诉她,塔内楼梯朽烂,三层以上的楼板都不牢靠。林珊看见,高塔外墙有过火的痕迹。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倒了。两名侍卫中的那个高个子如是说。这个侍卫说话时,眼睛一直盯着林珊。

林珊考虑要不要爬到塔上,起码上去几层,不过独立毕竟不同于愚蠢。倘若自己受伤了,跟她出来的这四个人也要受到牵连。

曲池苑里有好几条小径,全都长满了野花野草,不过还是能想象出当年这里有着怎样的景象:水面上漂着画舫,男男女女骑着马打马球,音乐随处可闻,花团锦簇,绿草如茵。水边种着槐树、柳树和各种果树。诗情最为动人的岑杜曾经来过这里,写下了一首著名的诗:

……

云鬟玉簪凝香雾,

柳雪一骑百花羞。

说的是文芊贵妃,“四大美人”中最晚登场的那位,年纪轻轻便香消玉殒。她的一生并不值得羡慕,想起她,更多是因为想到女人如果太过张扬,会有什么后果。丝竹犹不停,心中已戚戚……

这样想太悲观了。她告诉下人,准备打道回府,太阳已经西斜,要回去得走很长一段路,她知道,下人们一直在等着送她回去。

她早早上了床,惊于自己居然这么快就睡着了。不过夜里她又醒了。出门在外时经常这样。夜深了,客栈里寂静无声。今年夏天住店的客人没有几个。她听着刻漏的滴水声,裹上大氅,走到外面的阳台上,看着东边的天空。一抹残月升在半空,挂在庭院里的高树枝头,在树叶缝隙间时隐时现。真美。她望着月亮,一直到它攀上枝头,越过树叶的屏障,升到群星当中。

任待燕也不知道自己在这小径上躺了多久。周围似乎有些异样,他自己身体的感觉也很奇怪。他坐起身来,又小心地站起来。开始迈步。记得妾身。岱姬说。任待燕虽不知这是什么意思,可是他又怎么忘得掉她呢?光是这番回忆,就足以让他再一次心旌荡漾了。

要是他折返回去会怎样?要是他回到湖畔,那狐魅还会现身吗?风已经小了,她的头发还会随风轻舞吗?诗人常常把闺房之乐称作“云雨之欢”。任待燕想起了这个。

尽想些没用的。他来到坐骑身旁,解开缰绳,翻身上马,穿过同一道棂星门,顺着来路离开马嵬。

任待燕纵马狂奔。天色已晚,这条路并不太平,独自一人赶夜路尤其危险,必须警醒点儿。路上可能有强盗,有动物窜出来,坐骑也有可能崴了脚。夜里还可能迷路。任待燕想,俗世当中的平常日子里也可能遇到危险。天上只有一抹残月,没有多亮,并且直到后半夜才会出来。

他一边骑马,肩膀一边耸动个不停,仿佛有什么东西让他十分刺痒,又仿佛一路上一直有人从林间地头监视着他。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劲。

方才在那个地方,他差一点就迷失了自己,迷失在美色、欲望,奇异的音乐和精灵鬼怪的世界中,忘了时间。任待燕仿佛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她,就能闻到她身上那逆风袭来的香气。云雨之欢。夺人眼目的嘴唇,清风吹拂之下的薄纱衣裳勾勒出的曼妙曲线。我知道你的名字。狐魅如是说,品尝妾身将赐与你的这一切。

任待燕甩甩头,催动坐骑,沿着古代官修的驿道飞驰,仿佛是在一路奔逃。

或是说一路追赶。向前赶路,就有光亮,即便是在满身疮痍、野鬼遍布的新安城。前方有来自异域的外邦人,有喧闹的大营——他的部队就驻在城外大营里。还有一间客栈。嗯,客栈。他可以在那里喝个尽兴,仔细想想之前脑海中闪现的那幅图景,那是在他转身看向岱姬、看进那双眼睛、看见她的头发随风轻扬时,在心中紧抓不放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