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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里只点了一盏灯,光线黯淡。对面这人的面色不容易看清。杭德金的儿子一定也很善于掩藏自己的想法吧。他一定学过这些技巧。

同平章事不急着回答,先往两只杯子里斟满酒,也没有举杯,只是平静地说:“你来这里,是因为阿尔泰人把你的命当成议和的条件之一。”

到底是说出来了。

从某种程度上说,任待燕其实一直都知道。只不过,自己知道一件事,和后来听见别人确认这件事,两者终归是不一样。事情会因后者而确凿无疑,像一棵树一样,在这世上扎下根来。

“官家答应了?”

杭宪并非胆小之人。他迎上任待燕的目光,说:“答应了。相应地,官家要求,不管奇台提出怎样严正的交涉,要求释放二帝,番子都要把他的父兄永远留在北方。”

任待燕闭上眼睛。一声炸响从他身后,从牢狱外面的世界里传来。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杭宪说,“也因为我知道内情。”

任待燕大笑起来,几乎喘不上气来。

“我明白,”杭宪又说,“这话听起来着实古怪,看看这地方。”

“的确,”任待燕同意道,“你独自来见我,不害怕?”

“怕你害我?怕你逃跑?”同平章事摇摇头,“你真想这样,这会儿早把你的军队调过来,威胁朝廷再不放人就要造反。”

你的军队。“我怎么往外送信?”

“这不难。我敢说你早就叮嘱军队留在原地。你的士兵或许不愿意,但还是会执行你的命令。”

任待燕就着这一盏灯,看着杭宪,说:“有这样一位宰相,是官家有福。”

杭宪耸耸肩:“我倒希望是奇台有福。”

任待燕隔着桌子,一直端详着同平章事。“当老太师的儿子,很难吧?”

看得出来,这个问题出乎他的意料。

“是说要学会凡事以社稷为重?”

任待燕点点头。

“或许吧。在其位,谋其政罢了。我猜这就跟身在行伍,就要做好准备上阵厮杀一样。”

任待燕又点点头。他柔声说:“你方才说的,是想暗示我,你绝不想让我有机会把刚才听到的话告诉别人。”

一阵沉默。同平章事大人从自己杯中抿了一口酒。他开口时语气轻松,就像是聊起了天气,或是今冬大米的价格。“家父让我一点点适应了许多寻常毒药,他自己也是这样。同样的剂量,能毒死旁人,却伤不到我。”

任待燕看着他,点点头:“我知道。”

轮到杭宪瞪大眼睛了。“你知道?你怎么……”

“王黻银,他比你所了解的还要聪明,你最好能尽量将他收为己用。你该把他也带来。”他没有碰自己那杯酒,“想叫我帮你轻省一点儿?”

一阵更加漫长的沉默。然后杭宪开口了:“都统制,番子闯进了家父的住处,家父就死在那间屋子里。番子还亵渎了他的尸体,把他扔在那里喂野兽。番子并不知道会有人回来为他收尸。家父的一生不该落得如此下场。所以请你明白,对我来说,这一切绝不可能有半点轻省。”

停了一会儿,杭宪的目光越过任待燕,望向铁窗,他又说:“我没有带兵过来。我把狱卒都解散了,叫他们庆祝新年去了。这道门,还有通到外面的门,都敞着。”

这下轮到任待燕吃惊不小。就算你觉得自己准备得再齐全,就算你认为自己对这世界有再充分的了解,总会有人——不论男女——像这样让你吓一大跳。

“为什么?”

杭宪隔着桌子看向他。任待燕心想,他还很年轻。他父亲死的时候又瞎又孤单。杭宪说:“那时你站在官家面前,我心里冒出个想法。”

任待燕等他说下去。

“我敢说,那天你已经打定主意,决意赴死。”

“我干吗要想死?”任待燕很不自在,感觉自己被人看穿了。

“因为,任待燕,你最后想说奇台需要一个榜样,一个宁愿赴死,也不愿举兵造反的忠臣良将。”

这一番话,任待燕同样从没想过会听到任何人大声说出来。甚至在他自己的头脑里(或心中),他也从没有如此清晰地构想出来。在这个时候听到这番话,听到它被人用言语说了出来,实属难得。

“我一定是狂妄至极了。”

杭宪摇摇头。“或许吧。又或许你只是明白我们何以如此积弱,我们何以边备松弛,何以如此不堪一击。说说看,”他问,“朝廷召你回来,这条命令是不是很难接受?”

真是奇怪,此刻他连喘口气都变得十分困难。任待燕感觉像是自己的所思所想都被这人一眼看透了。

他说:“我告诉官家了,我们有办法进城。我们本可以从城里打开城门,然后一鼓作气攻进城里。汉金城里根本没有骑兵的用武之地,他们在城里只能坐以待毙。”

“明知这些,你还是回来了?”

外面又是一声爆竹炸响。他背对着窗户,不过他看见对面这个人往窗户瞥了一眼,屋子里也被身后投过来的光线照亮了一瞬。

“我发过誓,要效忠奇台和陛下。可要是——”

“要是因为你,下一个四百年里,人们还是认定军队将领都不可信任,都有觊觎权力的野心,都想要利用士兵来夺权,那你这还算哪门子效忠?”

任待燕停了一会儿,点点头。“对,这是一部分原因。此外还有……责任?就是责任。”

同平章事看看他。

任待燕把头转向一边。他说:“我不是皇帝。我当然不是,我也没这个野心。可违抗君命就是造反。”他看向对面的人,两只满是伤疤的手摊平放在桌子上。

“于是你回来了,你明知道自己命——”

“不,不是这个。我可没这么大义凛然。你刚才告诉我的,我当时并不知道。当时谁也不知道议和的条款有哪些。”

“我觉得你知道。”杭宪郑重地说,“我觉得,不管是通过什么手段,你就是知道,而不论如何,你还是回来了。为的是彰显一个士兵的忠心。”

任待燕摇摇头说:“相信我,我一点儿都不想死。”

“我相信你。不过我同样相信,你感到一种……用你的话讲,沉重的责任。我刚才说过:你是奇台社稷的栋梁。”

“所以你带了鸩酒来?”他本该大笑才对,起码也会微微一笑,可他似乎笑不出来。

“我还把身后两道门都敞开了。”

“这可称之为,一番好意。”

杭宪却笑了。“你比我还顽固。”

“我父亲教的。”

“家父也是这样教我的。”

两人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杭宪说:“你今晚如果离开这里去了别处,那就从此隐姓埋名,从人前和历史中消失。任待燕,我很乐见自己没有害死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