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理士城堡 第八章 夜里的演出(第4/5页)

“我想把这东西拿掉,它磨来磨去折腾了我好几天。”他揉了揉系在臂下的人造丝和亚麻布条。

“你竟然没有自己解开,真让我意外。”我伸手解开系结。

“因为我怕啊,你第一次包扎之后曾把我痛骂一顿。我想要是我敢动手碰这玩意儿,可能会被打屁股哦。”他笑着对着我说,一点都不会不好意思。

我装着一脸严厉答道:“要是你不乖乖坐下,马上就会挨打。”我的双手搁在他没受伤的那侧肩膀,摇摇晃晃地将他拉到房里的椅凳上。

我解下护具,仔细检查肩关节。关节伤处虽然还有点肿胀,伤口也还在,不过,谢天谢地,我没看到肌肉撕裂的迹象。

我对詹米那天在马厩的行为十分不解,现在更加困惑:“如果你那么急着想甩掉这东西,为什么昨天下午不让我把它拿掉?”我看到詹米身上被亚麻布绷带的粗糙边缘磨出的发红部位,都快破皮了。我小心翼翼取下绷带,所幸绷带底下一切安好,状况甚佳。

詹米转过头,斜着眼看我,接着有点羞怯地低下头:“我……我只是不想在亚历克面前脱掉衣服。”

“害羞吗?”我讽刺道。我让他抬起手试试关节的伸展状况,这动作让他稍微退缩了一下,不过听到这句话,他却笑了。

“才不是。要是害羞,就不会半裸着坐在你房里了。是因为我背上的疤痕。”詹米看到我扬起眉,便接着解释,“亚历克知道我是谁,我是说,他听过我挨过鞭子的事,但他没见过鞭痕。这种事情听人说过和亲眼见到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詹米动了动,测试一下肩膀酸痛处,然后把目光转开。他对着地板皱着眉,说:“这……也许你不会明白。如果你知道某人受过伤害,这只是你对他所知的一部分,不会让你对此人的看法造成多少差别。亚历克知道我受过鞭刑,就像他知道我的头发是红的,不影响他如何对待我。”詹米抬起头,目光在我脸上寻找一丝能体会、理解他的迹象。

“但是,要是你亲眼目睹,那就像……”他犹豫着,想找到合适的字眼儿,“这就会有点……针对性。我要说的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我在想……要是亚历克看见我的疤痕,他之后再见到我,詹米·麦克塔维什这个人时,恐怕没办法不去想我背上的疤痕。我会知道他脑子里正想着我的疤,他这样又会让我回想起我的伤,而且……”詹米突然停下,耸耸肩膀,“这解释很糟,对吧?不管怎样,我在这件事上太懦弱了,不愿面对事实,毕竟我自己看不到背上的伤疤,也许那没我想的那么糟。”

我见过受伤的人拄着拐杖走在街上,而错身而过的人都会将目光避开,我想詹米这么解释也不是没有原因。

“你不介意我看到你的背?”

“我不介意。”他语气里透露出微微讶异,停下来想了一会儿后答道,“我觉得……你似乎有种能力,能让我明白你为我的遭遇难过,但又不会让我觉得你在可怜我。”

我绕到詹米身后,细看他的背上伤疤时,他沉住气坐着动也不动。我不知道他自认背上的状况有多可怕,但的确够糟糕了。即便在昏暗的烛光下,而且先前又已经见过,他背上的鞭痕依然让我触目惊心。先前我只见过肩膀一侧的伤疤,但詹米的鞭痕从肩膀落到腰间,覆满了整个背。虽然许多疤痕都已褪色成白色细线,但最严重处却形成厚厚一道银白色的楔形伤疤,划开整片平滑的肌肉。我难过地想到,这背部曾经一定很漂亮。詹米的皮肤细致、健康,骨肉线条坚实优美。他的双肩宽平方正,背脊两侧隆升而起的浑圆肌柱将脊骨画出一条滑顺笔直的沟槽。

詹米说得对。看到这些骇人的伤疤,我脑中会无法自抑地浮现疤痕形成的画面。这双满是肌肉的手臂如何被抬起、摊展开,被人绑住,绳索是如何勒进手腕里,发色红棕的头痛苦地被人用力压抵着柱子。我试着不去想象这些画面,但詹米背上的疤痕迅速逼迫我联想到它们。当鞭子抽下去时,他可曾大叫出声?我赶紧抛开这样的想法。我听过从战后德国流传出来的故事,当然景象比詹米的经历残忍得多。不过,他说得对,听到和看到完全是两回事。

我不自觉地伸出手,仿佛轻轻一触就能治愈他的伤痛,抚平他的鞭痕。我一处接一处抚画着背上伤疤,好像把他无法看见的深深伤痕呈展给他,此时詹米长长叹了一口气,身子却没移动。最后,我静默地将手轻轻放在他的肩上,心里找寻着该说的话。

他将手放在我的手上,像是感知我无法以字词传达的心情,轻轻握了一下。

“还有遭遇更惨的其他人。”他静静说,接着他把手松开,奇异的情境就这么结束了。

詹米转过头,试着想看肩上伤处:“感觉好像复原得不错,现在不那么痛了。”

“复原得很好。”我仿佛喉里哽了什么似的清清喉咙。

“伤口正在复原,上边都结痂了,而且也没有流脓。接下来两三天要注意保持清洁,而且除非必要,别动用手臂。”我拍了拍他没受伤的肩膀,示意他起身。他自行便可穿上上衣,将衣尾塞进格纹裙里。

当詹米在门边停下,想说点什么告别话时,气氛一度有点窘。最后他邀我隔天到马厩去看一匹新生小马,我答应会去,两人随即异口同声地互道晚安。在我关上房门前,我们对着彼此蠢蠢一笑,点点头。关上门后我随即躺上床,在酒后蒙眬中睡着了。翌晨醒来,我已记不起夜里的骚动梦境。

***

隔天,花了整个早上处理完新来的病患后,我到储物间找寻可用的药草,以补给药柜所需,并且慎重地在戴维·比顿留下的黑本子上记下医病细节。我离开窄小的房间,到外头做做运动,呼吸点新鲜空气。

此时周围不见人影,我把握这机会,走到城堡上边的楼层探险,去看看空无一物的房间和蜿蜒的楼梯,把城堡的空间记在脑子里。我可以说这真是最没章法的楼层规划,几年下来,堡内这里多盖一点,那里添建一些,现在已经很难看出楼层的原始样貌。例如,这个厅里挨着楼梯在墙上盖出一间凹室,但凹室显然毫无用处,不过是为了填补一个小到无法成房的空间硬盖出来的。

凹室外挂着亚麻布条串成的帘子,半掩视线。要不是我注意到室里突然闪过一道白光,还真会毫不停步地径直走过。我在门口处停下脚步,朝小房间里望去,想看看那光影究竟是什么。原来那是詹米上衣袖子绕过一个女孩的背,把她拉近接吻。她坐在他的大腿上,淡黄秀发捉捕到从窄窗透进的阳光,闪耀的光芒就像钻游溪面的鳟鱼在晨光中辉映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