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2/5页)

那些年里,杜藻有时会想到父与子。他选择阿珥德为师,为此与身为探矿术士的父亲大吵一架。父亲大喊阿珥德的学生不是他儿子,一直怀着愤怒,至死也不谅解。

杜藻看过年轻人因长子出生,喜极而泣;看过穷人付女巫一年薪资,以确保有健康男孩;还看过富人轻触穿金戴银的婴孩脸庞,爱怜低语:“我的永恒!”他看过男人揍打儿子、威吓羞辱、刁难阻碍,怨恨在儿子身上看到的死亡;他看过儿子眼中回应的愤恨、威胁、无情鄙夷。看过一切,杜藻明白自己为何从未与父亲寻求和解。

他见过父子共同自拂晓劳动至日落,老人牵引盲眼黄牛,中年人推动铁犁,虽未交换只字,但返家时,老人曾将手暂放在儿子肩头。

他一直记得那一幕。冬夜里,他隔着炉火,看着缄默的黝黑脸庞俯于一本智典或一件需要修补的衬衫上,双眼低垂、嘴巴闭合、灵魂倾听,便又想起那景象。

“幸运的话,巫师在一生中,会找到可交谈的对象。”杜藻离开柔克前一、两晚,倪摩尔对他说道。倪摩尔曾任形意师傅,在一、两年后获选为大法师,是杜藻在学院众师傅中最慈善的一位。“赫雷,我想,如果你留下,我们可以交谈。”

杜藻片刻间完全无法响应。终于,他结结巴巴说道:“师傅,我很愿意留下,但是我的志业在弓忒。我但愿是这里,与您同在……”一面为自己的忘恩与固执感到自责、不解。

“知道自己需要待在何处,而不必四处奔走茫然探寻,是难得的天赋。好吧,偶尔送一名学生给我。柔克需要弓忒巫术,我想我们在这里错失了一些事物,一些值得通晓的事物……”

杜藻曾送学生至学院,大约三、四名,都是不错的小伙子,各有天赋;倪摩尔等待的人却自行来去,柔克对他的评价,杜藻一无所知。缄默当然没有说。显然,他在柔克那两、三年,学会了某些男孩在六、七年,甚至一辈子都没学到的事物。对他而言,那仅是基础工夫。

“你为什么不先来找我,再去柔克求精进?”杜藻质问。

“我不想浪费您的时间。”

“倪摩尔知道你要来跟随我吗?”

缄默摇头。

“如果你肯开金口,告诉他你的意向,他可能会送个讯息给我。”

缄默看来震惊懊悔。“倪摩尔是您朋友吗?”

杜藻停顿。“他曾是我师傅。若我留在柔克,或许吧,他会是我朋友。巫师有朋友吗?或许跟有妻有子一样不可能吧……有一次他跟我说,在我们这一行,若能找到可交谈的对象,便是幸运的人……你记住这点。你要是运气好,有一天你就得开口。”

缄默俯首,不修边幅的脑袋若有所思。

“如果还没生锈到开不了口。”杜藻加上一句。

“若您要求,我会开口。”年轻人认真说道,甘愿违逆天性,遵从杜藻要求。巫师不得不放声而笑。

“是我要求你别开口,而且,我不是在谈我的需求。我说的话可抵两人份。没关系,时候一到就知道该说什么了。这就是技艺吧,嗯?说话合情合时,其余皆缄默。”

年轻人在杜藻家小西窗下的床垫上睡了三年。他学习巫术、喂鸡、挤奶。他一度建议杜藻养羊,在此前已约莫一周没开口,那是在寒冷潮湿的秋季。他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已把大智典摊开在桌上,正设法重新编织“方铎散力”在数百年前损毁的一则阿卡斯坦咒文。他才刚开始感受到某些字词或许可以填补其中一处空缺,解答呼之欲出,然后,缄默说:“您可以养几只山羊。”

杜藻自认多话、烦躁、易怒。年轻时,不得咒骂是沉重负担;三十年来,学徒、顾客、牛只、鸡群的愚蠢严厉考验他。学徒和顾客惧怕他的快嘴利舌,牛群与鸡群当他的喝骂如马耳东风。他之前从没对缄默发过脾气。一阵漫长沉默。

“做什么?”

缄默显然没注意到那段沉默,或杜藻极端轻柔的声调。“羊奶、奶酪、烤小羊、作伴。”

“你养过山羊吗?”杜藻以同样轻柔礼貌的声音问。

减默摇头。

缄默其实是城市小孩,在弓忒港出生。他从未提及自己的事,但杜藻四处打听到一些。他父亲是码头搬运工,约在他七、八岁时死于一场大地震,母亲是港边一间旅社的厨娘。十二岁时,这孩子惹了某种麻烦,可能与乱施魔法有关,母亲好不容易才让他与谷河口镇颇有声望的术士伊拉森学艺。男孩好歹在那里取得真名,和一些木工农务方面的技能,伊拉森也甚为慷慨,三年后,为他支付前往柔克的船资。杜藻所知仅只于此。

“我讨厌羊奶酪。”杜藻说。

缄默点头,一如往常接受。

此后几年,每隔一阵子,杜藻都会想起缄默请求养山羊时,自己如何克制情绪,这段记忆每次都带给他一股默默的满足感,仿佛吃下最后一口熟得完美的桃子。

在耗费数年想找回遗失真字后,他让缄默研习阿卡斯坦咒文。两人终于合力完成,一份漫长苦差事。“如盲牛耕田。”杜藻说。

不久,他把巫杖交给缄默,那是他以弓忒橡木为缄默做成的。

这时,弓忒港领主再次试图请杜藻下山,完成弓忒港所需的工作。杜藻反而派遣缄默前往,此后缄默便留在那里。文心手打组手打整理。

于是杜藻站在自家门前,手中拿着三颗鸡蛋,雨水冷冷地沿背脊流下。

他在这儿站了多久?他为什么站在这儿?他刚正想着稀泥、地板、缄默的事。他曾走到高陵上的小径吗?不对,那是好多年、好多年前,在阳光下的事了。现在下着雨。他喂好鸡,带着三颗鸡蛋回到屋里,丝滑黄褐微温的鸡蛋,还暖烘烘在掌心,雷声还在脑海中,雷声震动在他骨子里、在他脚底。雷声?

不对。之前才打过雷。这不是雷声。他有过这种奇特感觉,而且没辨认出来,那是在……何时?很久以前,比他方才回忆的日月年岁更久以前。何时?何时发生?……就在大地震前。就在艾萨里海岸半哩陷入海底、人们被村庄倾倒的房舍压死、大浪淹没弓忒港码头之前。

他走下门阶,踩上泥巴地,好以脚跟神经感受大地,但泥泞湿滑,混淆土地传达给他的讯息。他将鸡蛋放在台阶上,自己坐在一旁,以台阶旁小瓦罐积储的雨水清洗双脚,用挂在瓦罐把手上的破布把脚擦干,清洗扭干破布,挂回瓦罐把手,捡起鸡蛋,缓缓站起身,走进屋里。

他敏锐地瞥一眼巫杖,那巫杖就倚在门后角落。他将鸡蛋放入橱柜,因饥饿而速速吞下一颗苹果,接着拾起巫杖。巫杖以紫杉做成,以铜封底,握柄处已磨得光滑。倪摩尔赐给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