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3/5页)

“立起。”他以它的语言对它说道,然后放手。巫杖仿佛插入凹槽般屹立。

“到根部去。”他以创生语不耐地说道,“到根部去!”

他看着闪亮地板上直立的巫杖,随即,看到巫杖非常轻微地颤抖,一阵抖缩,一阵颤动。

“啊,啊,啊。”老巫师说道。

“我该怎么办?”须臾,他大声问道。

巫杖摇摆,静止,再度颤抖。

“可以了,亲爱的。”杜藻说,以手抚杖。“好了。难怪我一直想着缄默。我该找他来……应该传讯给他……不对。阿珥德是怎么说的?找到中心,找到中心。这才是问题症结,这才是解决方法……”他一边喃喃自语,翻出厚重斗篷,在之前点起的小火上烧开水,一边思索是否一向自言自语,与缄默同住时,自己有没有不停说话。不对,他想,这是缄默离开后才养成的习惯,一点脑筋思考日常生活,其余都用在预防恐怖与毁灭上。

他将三颗新蛋与橱柜里的一颗旧蛋煮熟,与四颗苹果、一囊浸过树脂的酒,一起放入腰袋,以防必须整晚在外。他带着关节痛,披上厚重斗篷,拾起巫杖,命炉火熄灭,离开。

他早已不养母牛。他站住,望向鸡圈,思索。狐狸近来常造访果园,但如果他不回来,鸡群就得自行觅食,它们也得像别人一样冒险。他微微打开栅栏。虽然只剩迷蒙细雨,鸡群仍在鸡舍屋顶下紧缩成一团,郁郁寡欢。国王整个早晨都还未啼叫。

“你们有什么要跟我说吗?”杜藻问。

他最爱的褐布卡晃晃身子,说了几次自己的真名。别的鸡都没说话。

“好吧,保重。我在满月夜里看到过狐狸。”杜藻语毕,继续上路。

他一面走,一面思索,努力思索、细细回想。他尽力回想师傅在很久以前说过的事。奇事,奇异到他无法分辨是否为真正的巫术,或是如柔克人所说,仅是女巫把戏。都是他在柔克没听过的事,也从未在柔克论及——也许害怕师傅会鄙视他认真看待这类事物,也许是知道他们无法了解;因为这些是弓忒的事物、弓忒的真相,这些事甚至没写入阿珥德手中的智典,此书由佩若高岛的伟大法师安纳司开始流传,句句口耳相传,是家传实学。

“如果你需要详读大山,”师傅告诉他,“就去赛梅尔牧场顶端的黑池。从那里可以看到路。你得找到中心,看要从哪里进去。”

“进去?”男孩杜藻悄声问。

“你在外面能做什么?”

杜藻沉默了好一阵子,才问:“怎么进去?”

“像这样。”阿珥德修长手臂伸直高举,开始念诵杜藻日后才明白的变换宏深大法。阿珥德扭曲咒文读音——所有巫术导师都必须如此,否则咒文会开始运行,杜藻知道正确聆听与记忆的诀窍。阿珥德说完后,杜藻在脑海中默诵这些文字,半比划着随同而来的奇特笨拙手势。突然,他的手停下。

“但是这不能解除!”他说出声。

阿珥德点点头:“这无法撤回。”

杜藻明白没有不能撤回的变换、没有不能解除的咒文——松绑咒词例外,那只能说一次。

“但为什么……”

“因为必要。”阿珥德说。

杜藻知道这时要求解释只是白费功夫。这咒文不可能经常需要念诵,非得使用的机率也十分低微。他让这可怖咒文深陷脑海,埋藏在千百个有用、美丽或启迪的魔法及诵咒下,在所有柔克智识、律条,在所有阿珥德传承的书本智慧下。粗陋、畸形、无用的咒语,在他脑海深暗处潜躺六十年,仿如灯火通明、充满珍宝与子孙的大宅下,地窖底一块早遭人遗忘的基石。

大雨停歇,但白雾依然隐藏山峰,片片白云在高耸林间穿梭漂浮。虽然杜藻不似缄默是个不知疲累的健行者,情愿毕生在弓忒山林间漫游,但依然是锐亚白子弟,对附近路径了然于胸。他在利希之井走捷径,午前便来到赛梅尔高山牧地的山边平台。山下一哩外,沐浴阳光下的农庄,立于山的背风面,羊群如云影移行。弓忒港与海湾隐藏于陡峭纠结的山峦后,山峦下是城中内陆。

杜藻在四周漫步稍时,才发现他认定是黑池的地点。那里十分狭小,半是稀泥与芦苇,有条模糊小径通往水边,已为沼泽所覆,除了羊蹄,杳无人迹。池水虽然荡漾于晴空下,远离泥煤土层,却非常深暗。他沿羊蹄小道前行,脚在泥泞中打滑,他想避免跌跤,却扭伤脚踝。他咆哮出声,静立水边,弯腰按摩脚踝,倾听。

万籁俱寂。

无风声。无鸟鸣。无远处传来的牛、羊、人声。整座岛仿佛都寂静下来,甚至没有苍蝇嗡嗡作响。

他看着暗黑池水。毫无倒影。

他不情不愿,向前一步,赤脚光腿。一个时辰前,太阳露面,他便已将斗篷卷好收入背包。芦苇拨搔他的腿,脚下湿泥松软深陷,芦苇根脉交缠遍布。他半声不响,缓缓朝池中移动,仅激起轻缓细小的涟漪。池水一直很浅,他直到谨慎脚步探不到底,才停住。

水面哆嗦。他先在大腿上感到一阵毛皮搔触般拍打,然后看到遍布池面的颤抖。不是他引起的圆形涟漪,那早已消逝;而是一片皱折、一种崎岖、一阵颤动,一次,又一次。

“哪里?”他悄声问,继而以没有其他语言的万物均能了解的语言,说出那词。

只有沉默。接着一条鱼从黑暗晃动的水里跃出,体色白灰,长如巴掌,跳起时以微小清晰的声音,用同样语言喊出:“亚夫德!”

老巫师站立。他回想自己尽知的弓忒真名,将每片山坡、悬崖、幽谷收入脑海,一瞬间就看到亚夫德在何方。那是山脊分裂之处,就在离弓忒港不远的内陆,深埋在城上扎结山峦内。那正是断层。一场以那里为震央的地震,可以摇散整座城市,引来山崩、浪啸,将海湾两侧悬崖像拍手般闭合。杜藻如池水般全身哆嗦、战栗。

他转身往岸边走去,急急忙忙,不在意足落何处,也不在乎哗啦声与沉重呼吸是否打破沉默。他步履蹒跚走回小径,穿过芦苇丛,直到踏上干燥陆地与粗硬短草,听见蚊蚋蟋蟀的嗡鸣,才重重坐倒在地,双腿发抖。

“不行。”他说,以赫语自言自语,“我做不来。”又接着说,“我一个人做不来。”

他心情纷乱,决心呼唤缄默时,竟想不起咒语开头,那咒语他记了六十年!待他以为想起时,反而念出召唤咒,等咒语生效,才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赶紧停下,一字一字解除咒语。

他拔起一把草,抹在双脚双腿的烂泥上。泥巴还没干,反而抹得皮肤到处都是。“我痛恨泥巴。”他悄声道。然后咬紧牙关,不再设法把腿擦干净。“泥土啊,泥土。”他说,温柔拍抚自己坐的地面。然后,非常缓慢,非常仔细,开始念诵呼唤咒。